舜英转头看向他,翘了翘唇角、皮笑肉不笑片刻,继续满脸郑重地陷入沉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忽然眼神一冷:“大殿下!”
苻洵略加思忖,试探着问:“你是说,大殿下可能有个与你相关的东西,姜夫人知道、冯太后知道,唯独你不知道?”
舜英绞尽脑汁想了许久,点点头:“有些印象,永平六年国丧那段时间,我除了参加各种仪典、几乎都卧病在床,大殿下好几次想单独找我,每次刚张嘴冯太后就进来了。”
“后来大殿下去了三军郡,那段时间姜夫人和冯太后总一起来景和宫……”
苻洵眼神一冷:“其实是姜夫人想单独找你,奈何冯太后盯得太死,每每都能遇上、只好一起进来。”
“你脑子转得倒快。”舜英笑盈盈地说。
“这不叫脑子快,这叫心有灵犀”,苻洵歪过上身,摸了摸她头发、顺势挽住她胳膊,“后来呢?”
每每苻洵想逗她开心时,笑容总带着些讨好的乖巧,只瞅着那笑脸就让她心底一暖。
舜英笑了笑,淡淡地说:“后来啊,等我身子好些就去了武原城。”
苻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再后来就是“褚王后薨逝武原城”,她与元晞直到死也未再打上照面。
“估计是一样对冯太后很致命的东西,大抵跟元……跟庄王有关”,苻洵长叹一声,凉凉地嘲讽,“他那人也真有意思,提防父亲叔伯兄弟也就罢了,连亲娘都一并提防。”
他又干笑两声:“当年听你说冯太后如何疼孩子,后来又听使臣说,冯太后如何隐忍四年、助庄王一击制胜。按道理说,庄王最不该提防的便是这个娘亲啊……莫非他早早看出冯太后的野心?”
“你这脑子快倒快,就是总想歪”,舜英捏了捏他耳朵,“翊国临朝称制的太后大有人在,他可不怕冯太后专权。”
苻洵又猜测:“那就是担心她与母国北宛勾结?”
舜英噗呲笑了:“这世上最不可能跟冯栩勾结的人,就是冯太后,那可是杀子之仇!”
苻洵不以为然:“都能给杀女仇人撰写碑文,何况区区杀子之仇?”
舜英唇角笑意变冷,缓慢而坚决地摇头:“他们不一样的。”
元旻是冯太后倾尽全力、砸进去所有心血和资源,甚至不惜毁伤躯体、搭上性命去赌,才托举出的唯一至珍至宝,寄托了她所有期待,更关系着她与昇阳冯氏全族的政治前途。
至于其他几个孩子……
“当初待我们那么好,也是真心喜欢过的吧”,舜英仰起头,望着漆黑天幕上璀璨的星星点点,弯了弯唇角,“不过是更爱权力,更爱……”
闭上双眼,视野里浮现出六七岁时候,躺在床上流泪的元旻:“我要是废了,母后怎么办?”
过了会儿,是红叶翩跹的白露水榭,元旻问春羽:“母后年轻时,是怎样的人?”
最后,是梨花林深处的山居小院,那个口吐鲜血、头痛欲裂,不愿面对所有过往的他。
冯太后倾其所有托举出元旻,元旻却最早觉察到她表里不一,看见她藏在淡泊温婉后的勃勃野心。
以及她身上与野心不匹配的——致命缺陷!
所以,了解冯太后的元旻,当年曾留给过舜英什么自以为是的好东西?
舜英呆呆沉思着,笑容从讥诮变成苦涩无助,眼圈滚烫、却流不出一滴泪,就那样紧闭双目,任夜风拂过面颊和发梢、吹得全身冰冷。
忽然肩膀和后背一暖,清润的甘甜木香带着适意的温热拢住了她,苻洵悄无声息贴近,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我可以为姐姐做点什么?”
舜英愣怔片刻、如梦初醒回过神,霎时间,所有恐惧和软弱都冲破坚硬外壳,汹涌而出。她侧过上身,往苻洵怀里钻了钻,任由憋了许久的泪夺眶而出,哽咽着说:“阿洵,我好冷,抱抱我。”
夜风飒飒,星河万里,她被他抱紧的刹那,骤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踏实。远处的灯一盏盏熄灭,万籁俱寂、天地间空得仿佛只剩他们二人。
什么阊江朝廷、元旻可能留给她的东西、冯太后的追杀、姜夫人的寻觅……统统与她再无干系。
“我是许红袖,是威远将军府的女军师,更是阿洵的妻子。”
“我要做的事,是与阿洵一起抵御异族、驱逐北宛,然后隐居山林。”
她的声音缥缈而脆弱,刚说出口就被夜风吹得无影无踪,她却仍一遍又一遍低声重复,像是说多了就变成了事实。
苻洵抱着瑟瑟发抖的她,心中五味杂陈。他自小感受到的善恶都简单粗暴,拥有的温情少得可怜、却都纯粹真实,面对她如此纠结为难的境况,实在不知如何宽慰。
正在此时,建兴城东门的号角声鸣响,五短四长,是辎重兵押运粮草进城。
旋即,东边翊军营地燃起无数火把,汇成一条长龙向东门疾驰而去,门口无数骑兵守得死死的,城门打开一条仅容马车通行的缝隙,押送着辎重车的长龙辚辚驶入。
舜英醒过神,讶异道:“他们上哪儿筹到这么多粮草?”
冯太后从去年开始怠于支援,北翊骑兵上上下下勒紧腰带过日子,就连优先保障供应的建兴城,也时有短缺。
苻洵神色有点古怪:“拿平南侯换的。”
舜英吓了跳:“啥?”
苻洵艰难地组织了片刻语言:“冯太后换回平南侯的那五十船粮食,哥哥将其中三十船直接运到了洺州。”
“你哥哥这可真是……”舜英一时也不知如何形容,默了半晌叹息道,“白担个讹诈之名,吃力不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