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祎低下头,垂眸盯着地面,嗫嚅道:“我七八年没见母后……舍不得……”
舜英脸上笑意散去,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摸着儿子柔软的头发,却什么也没说。
身后遥遥传来元旭的声音:“王上这是做什么?莫叫娘娘为难。”
承祎憋得满脸通红,却仍犟着不肯起来,两眼含泪、巴巴地看看元旭:“求叔父帮我劝劝母后。”
元旭还没说话,跟在他身后的承徽已经跑过去,揪着承祎的袖子摇晃:“王兄不要这样,母后只是在景和宫住着闷,邶风别苑离这儿很近,还在六叔宅子对面,咱们有空可以多去她那里玩。”
穆阐也上前,跪在承祎面前劝:“陛下勿忧,从春秋道可直通邶风别苑,确实很近。”
承祎无动于衷,依然泪汪汪盯着元旭。
元旭叹了口气,目光却带了些许探究,深深盯着承祎:“王上还是起来吧,臣劝不动。娘娘一向主意大,又明察秋毫。”
“明察秋毫”四个字语气略重,其他人浑然未觉,承祎却陡然一僵,脸色晦明难辨。
舜英起身看向元旭:“太王太后今日餐饭如何?”
元旭笑了笑:“比往时少些,却仍在竭力进食。”
舜英点点头:“将御医署最好的太医调到宝慈宫当值,一应供养一如既往,她想吃想用什么份例外的,我与王上私库随便调用。”
顿了顿,她盯着承祎补充说:“我与王上不能背负屠戮上亲的大不孝罪名。”
笠泽兵变至今已有五日,冯姮被请入宝慈宫“养病”,新的卫尉卿将宝慈宫围得苍蝇都飞不出去,宫内所有门窗皆被铜条钉死,仅留一扇一人通行的窄小侧门可以开关,供服侍探视用。
冯姮失权被圈禁后,冬雪服毒自尽,宝慈宫阖宫上下都在往少府打点、另谋出路,飞鸟食尽各投林、落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春羽就在此时向舜英请命,愿入宝慈宫照顾冯姮起居。这位年近五旬的姑姑,伴嫁异国、流落他乡,烧了一辈子冷灶,没过几年扬眉吐气的好日子,眼见日子明朗起来了,转瞬又投了更冷的灶。
舜英吩咐少府拨了二十个宫人去宝慈宫,月钱份例加倍,免得春羽太过辛劳。
此外便是元旭,他每天下朝后总要去宝慈宫遛一圈。
都是些无可救药的笨人,却偏偏是这些笨人,令她莫名觉得这世间值得。
舜英垂眸怀想片刻,对元旭说:“既已看过冯太后,就回去多陪陪阿珂,她前些日子受委屈了。”
承徽歪着头问:“母后不跟我们同路出宫?”
舜英笑着捏捏她的脸:“你们先走,我再跟哥哥说会儿话。”
兴庆宫位于景和宫正东,紧邻朔方门于安佑门之间直道,与宫学隔直道相对。
承祎即位后,每天上朝议政的闲暇,仍在兴庆宫聆听三师教诲。舜英推门进去,发现正殿、书房、寝殿所有陈设都跟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就连庭前海棠树也酷肖昇阳王宫那棵。
她循着记忆走到陪殿*,找到对应她幼时居住的那个房间,果然空空如也。
就像她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
海棠树枝繁叶茂、浓荫如滴,她仰头指向顶梢:“我幼时,常爬上树顶折几枝海棠,插进花瓶放在你父王案头。”
承祎期待地注视着她:“母后以后也可以为我折花插瓶吗?”
舜英笑了笑:“当然可以。”
承祎眼圈泛起红,扯动嘴角挤出微笑:“母后已决定离开父王么?”
第205章 缘去缘如水
舜英身形一僵,讶异地盯着他。
“没人对我说过什么,我猜的……看来猜对了”,承祎的笑容落寞而自嘲,“前年的事吧……从前年开始,六叔偶尔与人说起母后,不再称‘四嫂’,而是‘阿姊’——他是文官,一向礼数周全。”
舜英看着那笑容,陡然如利刃穿胸,苦笑着说:“他们都说你跟你父王很像,我却觉得,你比他更敏感。可是承祎,我记得你幼时分明很活泼胆大。”
承祎笑着摇摇头:“大概是,坐上那把椅子的人,总会变得越来越像。”
思索片刻,他又问:“父王还活着对吗?只是不想管我们了。”
舜英思忖片刻,委婉地说:“他只是无法接受如今的世道,也无法接受如今的自己。”
似有所感,她缓缓向殿内走去,一步步走过空荡荡的前殿、书房、寝殿,再回到前殿檐下,抬头看着庭中海棠树。无言哀立良久,笑了,眼里浮起些许泪花。
“他年少时,喜洁、喜静、喜书法、喜音律丝竹,对你六叔、五姑母、承陵承赟哥哥、念笙姐姐极尽照拂,不贪权位、不爱杀伐,清冷高洁如山顶白雪……”
承祎听得出神,忽然轻轻问:“母后说的,似乎不是父王……我记忆中的他与此大相径庭。”
舜英笑容怅惘:“因为他成了国君,也下定决心作一名好君主。”
承祎一瞬不瞬看着她,满脸与年龄不符的戚容:“为什么,从小到大形影不离的两个人,会变成如今这样?父王做错了什么?”
“无关对错,只是我们都长大了”,她转头看向碧绿的树叶,“每个人长大后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那条路会孤单、也会会遇到新的同路人。可他害怕孤单,不愿孑孓独行,既不愿接纳新的同道中人,也不愿母后分道扬镳、遇到其他人。”
她伸出手,轻柔抚摸树干,幽幽道:“就像这海棠,花开花落自有时,我过了初春花时,想长得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他却固执地只想让我留在繁花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