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英又反问:“为什么世人皆认定,王,应当是男子?”
姜娥心领神会,娓娓道:“因为生育子嗣,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女子却要承受十月怀妊之苦、再去鬼门关走一遭,就连寥天陛下也不能幸免。”
她眼中透出悲哀:“女子因生育而孱弱,因孱弱而举不动刀兵,若要像男子那般那般征战沙场,受三军拥护爱戴,需要付出成千上万倍代价。可军队才是力量的根本,一国之君若只会下棋布局、无力掀桌,便会时刻被多方势力束缚裹挟。”
她顿了顿,轻嗤:“那些享受女子的牺牲和付出,去稳固江山的男子,再反过来向世人宣告,女子本弱,最高只能位及宰辅,无法承担江山社稷之重!”
舜英将目光从姜娥身边移开,再回到桑珠身上,声音逐渐坚定:“可是,总有人幸运些、努力些,愿意付出更大代价、承受更多磨练,可以走出妇姑勃谿的内宅,走到风起云涌的朝堂,走向八方军营、千里边疆,如崔夫人、姜夫人、云司农……她们若得机缘登临九五,较之历代男王,又差在哪里?”
桑珠听得很认真,眼睛发着亮、薄唇紧抿,沉思良久。
舜英眼神恢复坚定温柔:“冯梨,你可愿一试?”
桑珠想了很久,目光慢慢变得决然:“跟着你,我愿意去试试!”
她拉起叶儿,学着方才姜娥和承赟的样子,稽首行礼:“北宛十七王女冯梨、二王子冯叶,愿效命吾皇!”
下午,西陵渡的行人三五成群,零零散散各自叙话。
冯梨带着叶儿向元旻辞行后,先行走向楼船,承祎目送叶儿背影,勾了勾唇角:“无心插柳柳成荫,多谢父王悉心教导冯叶。”
元旻神色有些不自在:“很抱歉,这些年没护住你们和……”他说不下去了,转头瞥向楼船,只见两袭红衣如燃烧的火焰,苻洵和舜英被人群围在中间,笑吟吟说着什么。
“乱世之中,如我们这般流离失所的很多,大家都挺过来、还好好站在这,就是最大的幸运”,承祎平静地说,“新的时代已经开始,往后,再不会有那么多颠沛。”
元旻愣怔注视着他:“你当真……没有其他要说的?”
从父子重逢第一面,承祎就很平静泰然,不怨不恨,甚至会时不时关怀宽慰他几句。那笑容倒像一根根刺,扎得他隐隐作痛。
他们最需要他的时候,他身躯残缺,他曾经的人生完美无瑕、却被世事拆得七零八落,他不愿直面如此惨淡。后来,他们齐心合力自救,走出一条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康庄大道。
没有人怨他恨他,没有人再期待他,也没有人再需要他。
他们需要他的时候,已经过了。
承祎思索半晌,轻声说:“祖母还在宝慈宫,她撑着一口气,只为等你回去。”
“难为你们了”,元旻唇角掠过一丝浅淡笑意:“我会去昇阳处理好此事。”
承祎欲言又止,犹豫许久开口道:“往事如流水,父王不要过分萦怀……阿娘和六叔都对儿臣说过一句话,儿臣至今深以为然。”
他看向楼船上两袭红衣,悠悠漫声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为君王者,当海纳百川,受得了光亮、也忍得了阴影,容得下清流、也容得下污垢,担得起荣耀、也耐得住失败。无论何时都应放眼天下,不能过份悲悯自己。”
元旻听得一愣,心里涌出几分期待。可恍惚的刹那,承祎却只对他躬身一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楼船。
承赟一直候在岸边,有点遗憾地看了看承祎背影,走过来作了个“请”的动作:“六叔已在昇阳安排好下榻处,四叔请让侄儿护送一程。”
元旻感激地颔首,随承赟登上帆船,与楼船并行于永济渠之上。
两岸草色如茵、散落着缤纷各异的野花,春天到了。
他不禁抬头,看向楼船甲板,那里人影攒动,三五成群各自闲聊着什么。
蚩越年近八十,依然身板健朗,背不驮气不喘,正满面微笑跟承祎说什么,叶儿乖巧地跟在承祎身后。桑珠也在同姜娥说笑,而站在船头的那两人并肩而立,正笑盈盈指点沿途风物。
他们都穿红色袍服,花纹材质像由同一匹雨丝锦裁成。方才分别时,元旻嗅到二人身上熏香,同样甘甜醇厚、像极他们鲜亮的天性。此时,他们的动作幅度、甚至连微笑的弧度都相似。
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佳偶。
恍惚间,元旻像回到那个除夕夜,他站在墙内梅树上,眼睁睁看墙外红梅怒放、看他们相见欢、看他们笑容恣意张扬。
蹉跎半生,又回到原点。留不住,就是留不住。
承赟默了许久,试图转开话题:“等到宛平彻底解冻,陛下准备让太子监国,她亲自挂帅和宸王一起北伐。”
元旻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承赟说的是舜英和苻洵。
承赟发现绕不开那两人,更觉尴尬,于是继续沉默,却听元旻失神喃喃:“原来,我才是那半世的纠葛。”
二月初十,元旻的帆船在龙门渡悄然靠岸,元璟和元旭陪他们回到昇阳。元旻从宝慈宫接出承祉,他已被长兄吓得有些精神失常,只扑进元旻怀中簌簌落泪,忽而又闹着求父王杀了生母长兄、替自己和祖母报仇。
元旻亦对冯姮避而不见,带着承祉自囚于兴庆宫,自此深居简出。
元氏宗族有善于钻营者,想方设法去找他,统统吃了闭门羹。时间一长,那些不安分的指望,也逐渐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