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人没有嫌弃,甚至伸手搀了她一把。
“孩子,是我召你来的,别怕。”他再次温声重复。
这人慈眉善目,然而他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让尧宁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威势,就像是一只蚂蚁侥幸得以站在人的跟前,听到人
以平等有礼的姿态与它交谈,蚂蚁虽无法理解人是何等庞然大物,然而刻在世代血脉里的本能还是让它止不住畏惧。
尧宁感觉现在自己就是那只蚂蚁。
她咽了下口水,强忍着不住颤抖的身体,艰难地开口问道:“我现在是什么?”
那人扬了扬剑眉,似乎没意料到尧宁的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
他耐心答道:“你是我从尧宁身上抽取的一缕神魂。”
抽取神魂。
修真界与神魂相关的术法修为不少,南域蛇窟能将神魂移入蛇身,聆风地以风印牵引神魂,桃花庵的“遂尽平生愿”亦是拉神魂入梦,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下,强者甚至可以以神魂侵入对方记忆……
然而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人只会以神魂所在之处为真实。譬如循风印牵引了众人神魂后,他们肉身留在天机阁外,神魂进入天机阁内,而他们只会认为自己是真的进入了天机阁。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后方知梦中身,而不能既在梦中,同时又在梦外。
尧宁看向自己的手,血肉丰盈,纹理清晰,疤痕都纤毫毕现。
然而下一瞬,她又能看到众人在与混沌之气厮杀,看到白苏僵蚕与孟摇光度无主打得天崩地裂。
她既在此处,又在彼处。
世上有这样超凡的能力吗?
尧宁知道,有的。
传说祂能化身百千万亿身,每一分身又渡百千万亿人。
她颤抖着抬起眼,看向那慈善的美貌男子,目中震惊之余,只剩灰败到极致的无力感。
她问:“你是神吗?”
男子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尧宁止不住浑身上下越来越剧烈的颤抖,她曾想过他们的敌人到底是谁?隐世的大能?天机阁的上任阁主?某个暗中和合纵连横的大人物?
她一个个排除,甚至曾怀疑过南域蛇窟的蛇降,他野心勃勃,先前表现出的弱势可能只是在掩人耳目。
可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他们的敌人竟然是神。
以凡人之力如何对抗神明?
无数人今夜拼上性命的抗争,是否只是白白送死?
尧宁心念一动,眼前就看到了地下的景象。度无主带着孟摇光的人勉强牵制住了白苏与僵蚕,孟摇光腾出手来,开始使用惑心操控抵抗的修者。
超出负荷的惑心同样让孟摇光肉身碎裂,一身华贵的紫袍被大片血迹洇染得暗沉,然而她的双眼中没有一丝退却,只有死战到底的决心。
被蛊惑的修士双目无神地走出了庇护他们的阴影,瞬间被窥伺的混沌之气侵染,转瞬消失于虚无。
尧宁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蝼蚁的对抗原来如此徒劳。
她身形控制不住地摇晃了两下,男子伸手扶住了她,低垂的眉眼满是悲悯:“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论结果如何,都可以问心无愧。”
尧宁恍惚地环顾四下,然而视野被一片蒸腾的白雾遮掩,她只能看到一射之地。
她看到白玉铺就的地砖,光洁明亮,照得人影纤毫毕现,她看到一截探出雾气的檐角,翡翠砖瓦层叠,铃铎荡出沁人心脾的轻响。
她闻到了浓郁得化成实质的灵气,即便只是一缕神魂,那些灵气仍争先恐后地向她涌来。
扶着她的手微微用力,眼前景物飞快掠过,男子将她带至了另一个地方。
那像是一层透明的结界,隔绝着人间与神界,尧宁看到了结界上出现裂缝。
“修道者与天相争,洪荒以来,天下的灵魔两气愈来愈少。”男子道,“世上数千年无人能入化神之境,更遑论飞升。”
站在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到天上与天下的区别。天上的灵气浓郁充盈,而人间则像已经枯竭的旱地。
“修士动辄与天同寿,数百数千年的寿命,迟迟不愿兵解还炁于天地,后来者修炼之途只会越发艰难。”说到这里,他赞许地看了眼尧宁,“除了天资卓绝之辈,余者只能一生平庸。而你们未能飞升上界,并非修为资质不及前辈之人,而是他们占据了本属于你们的炁。”
“盗玉窃钩,恶紫夺朱,天道难容。”他继续道,“唯有道统中断,人间修养生息,才能让这片天地重新孕育灵魔二气,对后世,对强者,对所有修道者,才是真正的公平。”
尧宁眼睫垂落,看到了伤痕累累,却咬牙强撑的孟摇光。
她的眼神和手中钢鞭一样冰冷锋利,没有片刻迟疑。
尧宁自诩正义,难道孟摇光才是在为千秋万代逆流而行?
“所以你明白了吗?”男子温和道,“停手吧,不要再增无谓的死亡。”
尧宁抬起双手凑至眼前,众人叫她灭世之主,难道她真的是那个将所有人带向死亡与毁灭的人,即便她心中无私,却还是走上了一条与真正的正义背道而驰的路。
尧宁感觉自己的心境在崩塌。
前所未有的愧疚与自我怀疑一下子包围了她。
她止不住双脚虚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原先对着眼前神明,她还有心中的坚持在支撑,如今她发现自己的坚持害了无数人,最后的支柱也轰然崩塌。
她感到自己无比渺小,无比卑劣,甚至没有勇气直视神明。
男子垂目看下来,不辨悲喜:“既然清楚了,就去吧,你知道该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