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Maurice/莫里斯(46)

作者: Edward Morgan Forster/翻译:文洁若 阅读记录

“你要到哪儿去认认真真地控告?”莫瑞斯说,他的声调忽然变得令人生畏。

“这就很难说了。”他回头看了看。他的脸涨得通红,跟那些英雄形成鲜明的对照。他们尽管完美无瑕,然而苍白无生命,从未被弄得不知所措过,也没有过不光彩的行为。“你别着急——现在我决不损害你了——你的胆量太大,我算是服了。”

“让胆量见鬼去吧。”莫瑞斯说,他勃然大怒。

“决不再闹下去了——”他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霍尔先生。我不想损害你,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

“你讹诈我。”

“没有,先生,没有……”

“你就是这么做的。”

“莫瑞斯,听着,我只是……”

“叫我莫瑞斯吗?”

“你叫过我阿列克……我和你是一样的。”

“我不觉得你跟我一样!”莫瑞斯停顿了一下,这是风暴之前的一瞬。接着,他爆发了:“向上帝发誓,倘若你向杜希先生告密,我就会把你揍趴下。我可能得花费几百英镑,然而我出得起,而且警察一向给我这样的人撑腰,对付你这种人。你哪儿知道这些。我们会以讹诈罪让你去坐牢,这之后——我就用手枪打穿自己的脑袋。”

“把你自己杀了?死吗?”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原是爱你的。太迟啦……凡事都总足太迟。”一排排古老的雕像摇摇欲坠,他听见自己补充道:“我说这些没有什么用意。咱们还是出去吧,在这儿没法谈话。”他们离开这座暖气烧过了头的大厦,从那个据说什么样的书籍都无所不藏的图书馆前走过去,寻找黑暗和雨。来到有圆柱的门廊里时,莫瑞斯停下脚步,用不痛快的口气问:“我忘了,你哥哥呢?”

“他在爹那儿呢——我哥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过是吓吓你——”

“——为的是讹诈。”

“你要是能明白就好了……”他把莫瑞斯所写的短笺拽了出来。“你愿意的话,就拿去吧……我不会利用它的……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打算……我猜想,这下完了。”

毫无疑问,并没有完。他们既分不了手,又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就怒气冲冲地阔步向前走,从肮脏的一天那最后一抹微弱的闪光中穿行。夜幕,永远一成不变的夜幕终于降临。莫瑞斯恢复了自制力,能够审视激情为他弄到手的这块崭新的料了。在一个空寂无人的方形广场,他们倚着圈起几棵树的栅栏而立,开始讨论自己面临的危机。

然而莫瑞斯越冷静下来,阿列克的感情就越变得强烈。杜希先生仿佛在他们二人之间设置了激怒人的不平衡,于是,莫瑞斯刚一累得打不下去了,阿列克就开始进攻。他凶猛地说:“在船库里,雨下得比这还大呢,冷得也更厉害。你为什么没来?”

“糊涂。”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要知道,我的头脑一年到头都是糊涂的。我没有到你那儿去,也没写信,因为我想逃避你,尽管这是违心的。你是不可能理解的。你一个劲儿地把我往后拖,我吓得要死。当我在大夫那儿试图睡一会儿的时候,也感觉到了你,你对我的吸引力太强烈了。我知道有个邪恶的东西,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因此一直把它假想成是你。”

“那是什么呢?”

“唔——境遇。”

“我听不懂这个。你为什么没有到船库来?”

“我害怕——你也是由于害怕才烦恼的。自从板球赛以来,你就听任自己怕我。正因为如此,咱们两个人至今仍互相厌恶。”

“我连一个便士也不会向你讨,我决不伤你的一个小指头。”他咆哮道,并且“咯嗒咯嗒”地晃悠着将他和树丛隔开来的栅栏。

“但是你依然努力地试图伤我的心。”

“你为什么说你爱我?”

“你为什么管我叫莫瑞斯?”

“哦,咱们别再说下去了。喏——”于是他伸出手去。莫瑞斯攥住了这只手。此刻,他们赢得了普通人所能获得的最大的胜利。肉体之爱意味着反应,从本质上看,就是恐怖。莫瑞斯这时才明白,他们二人在彭杰的那次原始的放纵会导致危难,是何等自然的事。他们相互间了解得太少——而又太多。恐惧由此而来,残酷由此而来。通过他本人的丑事,他了解了阿列克的寡廉鲜耻,从而感到高兴。这不是第一次了,他窥视到潜藏于个人那备受折磨的灵魂中的天赋。他挺身而出,顶撞对方的恫吓之词,并非作为一名英雄,而是作为一个亲密的伙伴。他在恐吓背后发现了稚气,在稚气背后又发现了某种其他的东西。

少顷,阿列克开口了,一阵阵的自责与谢罪使他心平气和了,他仿佛是个扔掉毒品的人。于是,他抖擞起精神。他再也不感到难为情了,开始对朋友打开天窗说亮话。他谈到自己的三亲六眷……他身上也深深地打上了阶级的烙印。谁都不知道他在伦敦——彭杰那些人只当他在自己的爹那儿,他爹则以为他在彭杰——这事可难办了。这会儿他得回家去了——去见他哥哥。他将和回阿根廷去的哥哥同行,他哥哥是做生意的,还有他嫂嫂。其间还夹杂着几句自吹自擂的话。凡是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人,非这么做不可。他重复说,自己出身于体面的家庭。他不向任何人低头,决不低头,他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事实上不比任何一个绅士差。然而他正吹牛的时候,已经和莫瑞斯相互挽起了手臂。对这样的爱抚,他们是受之无愧的——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话语渐渐消失了,出其不意地又重新开始,是阿列克冒昧地提出来的。

“跟我一起过夜吧。”

莫瑞斯转过身来,两个人拥抱了。目前他们已经有意识地相互爱着了。

“跟我睡一夜,我知道一个地方。”

“我不行,我有个约会。”莫瑞斯说,他的心剧烈地跳着。有个为公司拉生意的正式晚餐会等待着他,那是无论如何不能缺席的。他几乎忘记有这么个晚餐会了。“现在我得离开你,去换衣服。听着,阿列克,要讲道理。换个晚上再见面吧——随便哪一天都行。”

“我再也不能到伦敦来了——我爹或者艾尔斯先生会说的。”

“他们说,又有什么关系?”

“你的晚餐会又有什么要紧?”

他们又不吭声了。接着,莫瑞斯用亲切然而沮丧的语气说:”好的,让晚餐会见鬼去吧。”他们双双冒着雨走去。

“阿列克,起来。”

一只胳膊颤动了一下。

“咱们该谈谈今后的打算了。”

他越发紧紧地偎依着,比他所假装的要清醒,浑身热乎乎的,肌肉发达,感到幸福。莫瑞斯也沉浸在幸福的感觉中。他动弹了一下,发觉对方作为回应用手使劲攥着他,于是忘掉自己想说什么了。外面还在下雨,一片光从那儿飘浮到他们上面来。一家陌生的旅店,临时的避难所,为了免遭敌人伤害,暂且把他们保护起来。

“该起来了,小伙子,到了早晨了。”

“那就起来吧。”

“你这样攥着我,我怎么起来呀!”

“好个急性子,我教你别这么急性子。”他对莫瑞斯不再表示敬意了,大英博物馆治好了他的自卑感。这是个假日,在伦敦与莫瑞斯相处,摆脱了一切烦恼,他想要打盹儿、浪费光阴、戏弄、做爱。

莫瑞斯又何尝不想这样做,那更惬意一些。然而逼近的未来使他精神涣散。出现了一抹曙光,温暖舒适更加显得不真实。总得说点儿什么,安排妥当。哦,即将结束的夜晚,人眠与睡醒的时候,强壮与体贴混杂在一起,美好的心情,黑暗中的平安,还能再迎来这样的夜晚吗?

“你不要紧吗,莫瑞斯?”——因为他叹了口气。“你觉得舒服吗?把你的脑袋再往我身上靠,照你更喜欢的那个样子……就这样再靠。你别着急,你跟我在一起,着什么急。”

上一篇:非典型性营业 下一篇:观生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