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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江湖(100)

小财神一脸仓惶,扭过身,呆头鹅似的望着容落云。等对方吃饱撂筷,他问:“二哥,我等会儿便去找画师,画一幅我,你挂我好不好?”

容落云擦擦嘴:“挂你做甚?”

陆准急道:“那你挂霍临风做甚!辟邪不成?!”

好响亮的嗓子,震得梁上喜鹊尽数离巢,轻纱帐子都晃了晃。容落云却淡然,捻颗杏干丢嘴里,咕哝道:“霍临风回了塞北,我见不着,于是睹画思人。”

这回答还不如不答,气煞小财神也。

陆准心里乱糟糟的,堵着团着,弄得他满腹疑虑却哑口无言。他拐出卧房,朝外走,踩着碎石上的黄叶,一出别苑,望见刁玉良那小儿。

“老四,快来!”

刁玉良穿着新裁的小褂,闻声跑来,美不滋儿地问:“三哥,瞅我衣裳好看不?”

陆准称赞:“真好看,少年风流就是你这样的。”夸着,灵机一动,“这般好看的衣裳,需佩一枚精致的玉佩,三哥送你一枚如何?”

刁玉良欢喜道:“走,去你的藏金阁!”他抱住陆准的手臂,却被对方一揽,反搂住肩膀。陆准勾搭着他,问:“你先告诉我,二哥与霍临风什么情况?”

见刁玉良似是不解,陆准问得直白些:“二哥与霍临风是不是很亲近?比如时常见面?”

见面也算亲近呀,刁玉良说:“还亲额头呢。”

小财神目眦欲裂,面对这单纯小儿都亲不下去,两名成年男子竟亲额头?!容落云疼他,宠他,惯着他,可从未亲过他的额头……

他问:“还有吗?”

刁玉良仔细回忆:“第一次去灵碧汤,二哥落水受惊,霍大哥便抱着他哄了许久。第二次去灵碧汤,二哥和霍大哥必定发生过什么,只是我未猜到。”

陆准揽紧些:“快说说,三哥帮你猜。”

刁玉良小声道:“我练兵回岸,二哥躺在马车里,仿佛累坏了,奇怪的是身上布满红痕。”他在脖颈与胸前比划,“二哥说是切磋所致,可我后来想,他的头发是湿的,手指也像泡久了,一定下过水。”

陆准倒吸一口气,脑中只余两字——红痕。

“最奇的是,二哥后来竟敢独自下水。”刁玉良说,“我还发觉,他们夜里总支开我,让我独自去睡。二哥生病那次,霍大哥偷偷来照顾,又抱又亲,我全都瞧见了。”

每多言一句,陆准的脸色便黯淡一分,小财神变成了小瘟神。

他已非懵懂无知的小儿,种种细节一听,哪还用猜。掉头往回走,不进屋,行至窗外扒开两扇小窗。

房中,容落云立在画前,正仰着脸看那归去的将军。

陆准出声问:“二哥,你是否成日这般?”

容落云身姿未动:“是,看不够。”

这般痛快,这般不加掩饰,弄得陆准措手不及。“那你和霍临风……”陆准犹豫道,“是什么关系……”

容落云说:“两情相悦。”

倘若刁玉良的字句是绵绵小针,那容落云的坦白则犹如一记重锤。陆准扶稳窗棂,怛然,惊慌,两片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半晌,吐出“断袖”一词。

容落云转脸望来,笑意和煦,轻轻点一点头。红巾翠袖非他所想,天地之间,他也只与霍临风纠缠一截断袖罢了。

凭他的心性,这桩情事绝不该宣之于口,但如今,斯人远去千里,他落个睹画相思的下场,够辛苦了。

胸中那一汪酸水儿越积越多,要涨死人,即使死不得,也要沤断了肝肠。故而旁人提及,他不回避。旁人察觉,他不掩饰。旁人明晃晃地问,他便赤裸裸地答。

容落云离近些,抬手抚上画中的脸庞,想问一句——你到家了吗?

此刻院中,扑来一只灰羽豆眼的信鸽,雨季飞去长安,住到今时今日才归来。小东西盘旋片刻,循声至窗外,掠过陆准朝容落云飞去。

探指接住,容落云解下鸽脚的字条。

纸上仅有几字,读罢,眼底却遽然一惊。

……

“少爷,怎恁多人!”

“吁!”霍临风勒紧缰绳,纵马驰骋多日,出了关,不眠不休终至塞北地界。前方便是城门,遥遥一望,似乎挤满了百姓。

本想先去军营,见状,他说道:“走,过去看看。”

愈走愈近,隐约听见百姓的呼声,一到城门口,所有人列道两旁,让出一条宽阔的路来。把守的侍卫齐齐抱拳:“恭迎小侯爷归塞!”

霍临风未来及出声,大片百姓也跟着喊道:“恭迎小侯爷归塞!”

好大的阵仗,小侯爷抹把脸,一路风尘唯恐有损英俊。他唤来守城门的总兵,道:“大伙儿的心意我领了,尽快疏散,我先去一趟军营。”

总兵禀报:“小侯爷,侯爷在府中,吩咐您先回家去。”

霍临风微怔,他爹一向是轻伤不下火线,难道伤势加重?再不敢耽搁,挥剑作鞭,立即奔向定北侯府。

沿途的样子变化些,垂髫小儿长高了,卖饼的老孺佝偻得更甚。

走时恰似昨日,如今归来,又仿佛经年已过。

及至侯府外,霍临风下马飞奔,跨进门槛便刹停脚步。塞北冷了,守门子的老管事竟穿上小袄,揣着袄袖,立在门洞正对着他。

那身后,丫鬟小厮,马夫花匠,三五老眼昏花的嬷子。人那般齐整,擎等着,打长安的旨意一下,日日干完活儿便这样等着。

霍临风破天荒的,有点怵:“我回来了……”

不知谁先唤一声“少爷”,哭腔,唱大戏似的。众人蜂拥而来,丫鬟们晓得避嫌,那嬷子管家,仗着资格老年纪大,将他好一通揉搓。

腿脚麻利的,一溜烟儿去内院报信,各屋都准备着接风。

霍临风被簇拥着,穿过前院,一眼看到围廊边的玉兰树。他脚步未停,进头厅,直出旁侧小门,一口气走到了正院厅堂。

圈椅中无人,霍钊平日喜欢坐在这儿,擦剑读书,唠叨些教诲他的话。他打开桌上的漆盒,里面豆饼、蒸梨、糖渍花片,都给他备好了。

霍临风匆匆离开,过垂花门,瞧见垂莲柱上的铃铛。梅子不知何时来的,说:“入秋风大,夜里铃铛一响,夫人总是惊梦。”

回回披着衣裳出来瞧,回回都落空。

霍临风心头忽酸,一跃,将铃铛拍得响起来。

他飞奔进内院,佛堂外,白氏袄裙玉簪,攥着帕子立在屋檐下。“娘!”他高唤一声,冲过去,张臂将白氏一抱,顾不得有失体统。

白氏捶着他的肩:“休要胡闹,快放娘下来。”

霍临风松开手:“娘,我回来了。”他仔细端详,男儿家,满腹关怀之语不好意思说出来。

蓦地,瞥见北屋窗内闪过人影,他问:“我爹在房里?”

白氏说:“快去瞧瞧罢。”

霍临风闻言便去,一进屋,看见霍钊坐在榻边,未戴冠,外袍披着,俨然是养伤的状态。霍钊亦抬眼看他,无论伤情如何,那双眸子总是凌厉得分毫不减。

父子俩大半年未见,沉默相视,冷静得令房中结冰。

良久,霍临风走到霍钊面前,屈膝躬身,以小儿姿态扶住霍钊的双膝。他仰起脸,知道父亲最想听的是什么,掏出兵符与军簿,簿上记录阖军人数,水陆骑射等类别,以及各处用兵的情况。

他道:“未曾懈怠,彻行己任。”

霍钊阅罢,大手抚上霍临风的肩,说了第一句话:“红巾已备好,明日挂帅策军,此战由你全权负责。”

霍临风应道:“是,属下领命。”

未有一字关怀,亦无半句衷肠,只有一道不容违抗的军令。霍临风晓得,所有等候与担忧,大概都在凭窗的偷偷一望里。

谁料,肩上的大手轻移,拍拍他的脸颊。

霍钊吐声:“瘦了。”

这厢倦鸟归笼,那厢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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