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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江湖(13)

若将不凡宫比作一棵树,霍临风入府接兵置于明面,那能看见的便是不凡宫的树冠。可他想靠近,潜着也好,藏着也罢,要摸一摸树根。

要彻底铲除这棵树,只有连根拔起才奏效。

他舒了口气,蘸墨写下:“故园念切,然相距甚远,自握别已数月未见……”赴西乾岭途中,遭草寇伏击,二十骁卫命丧长河以南。吾亦难过,染疾不愈,滞山居而不前。盼早日启程,接兵入府,不辱皇命天恩。

这理由是搪塞朝廷的,家书务必口径一致,只得相瞒。杜铮又问:“少爷,如此妥当吗?”

霍临风搁笔:“我之死活,皇上不在意,除却塞北,我在何处都无妨。”这话掩不住怨气,他不仅心里有怨,并且分量足足。十三岁初登战场,至今十年,一道旨意就令十年拼杀变成旧日峥嵘。

他嘲弄地想,也许在恶人窝里做个大弟子,比在大雍做个将军要快活。

一碗稠白糨子,抹一点便粘住,再难撕开。霍临风压着信迟迟不动,末了,临装封又抽回,提笔再蘸一墨,落下浓浓一句:“吾寐吾思,依依难尽,曾折玉兰一枝植亭边,愿玉兰成树花开时,得以一聚。”

杜铮眼眶酸胀,哪里能团聚呢,不过是给各自一点盼头。他偷瞧霍临风,对方神情淡淡,两道剑眉微蹙。“少爷,歇息罢。”他说。裹住被,落下帐,谁也瞧不见了,便能好好地念一念至亲。

霍临风听话地解衣上床,面朝里,却没有能听他牢骚一二的体己人。睁眼漆黑,闭目也是漆黑,待这浑糟糟的长夜殆尽,峥嵘抑或不甘双双抛却,他要蹚一条别路。

月是故乡月,梢头处处新,挂梢落稍,皆是人间天黑天明。

霍临风醒时还早,阴着,天空云潮伴着城中人潮,仿佛为今日比武烘托。冷桑山下聚满了人,比武台四柱缠彩巾,虎首盘踞,击鼓台则靠山环树,置四把梨木椅。

乌云翻腾,阴透了,冷风吹得生死状卷了边角。

霍临风抱肘居于攒动人群,探内力,察兵器,将周遭对手窥了一遍。隐隐发觉,这人群中匿着另一群人,非摩拳擦掌,无比试之心,倒萦萦不散一股杀气。

恐怕比试未开,要先寻仇。

“哎,来啦!”此时有人惊呼,“不凡宫的人来啦!”

霍临风遥遥南望,段怀恪打头,众人跟在身后。一截子袍角轻扬,是被段怀恪挡住的、若隐若现的容落云。近了,容落云青色衣衫笼着烟雨,发丝绑着,垂着条荡荡的马尾。

今日比武为不凡宫纳大弟子之故,登台即签生死状,战胜三人便晋升下一轮。刁玉良击鼓开局,细小雨珠鼓面飞弹,声未停便有二人登台。

比试方开,霍临风退却南面一隅,跃上树干看戏。

双雄缠斗,胜负难分,久久才打出结果。陆陆续续登台十多人,战意平平,雨倒是愈下愈大。霍临风目光移到击鼓台,那青色衣衫低着头,寒风拂袖,两手在繁复袖中掂掇一物,瞧不真切。

那模样活像私塾里的顽劣学生,不读书卷不理夫子,只自己偷偷快活。

容落云不知被人暗窥,初日比试参差不齐,无甚惊喜。恰好容端雨托他解一解九连环,他便带来摆弄,此刻已解开七环。

突然间,正比试的二人剑指击鼓台,霎时齐发。

他垂着眸子,薄薄的眼皮沾了细雨,利剑刺来时仍专心致志地解环。变故陡生,陆准的弯刀拂了那剑,厮斗着,台下潜伏的寻仇者纷纷来袭。

叮当环佩声,容落云解开第八环,冷雨拂面忽觉一热,不知周遭谁的血溅来。他明愁暗恨缠身,却如朵静谧的云安坐椅中。说时迟那时快,手指翻飞解开第九环,却被一柄长剑刺穿,登时环断玉碎。

容落云顿失从容,猛抬眸,眼中桃花随水流,只剩一汪杀机。抽剑索命,他攮透那人跃下击鼓台,降落的瞬息雨成瓢泼之势。

浓绿山下一道银白闪光,十数人被生生劈裂,彻天的惨叫过后,比武台留下一道淌血沟壑。万籁俱寂,容落云青衫已似朱,攥着手,掌心是碎掉的玉渣子。

霍临风目不可移,初见翩飞如谪仙,围廊一瞥渺似梦,紧窄木梯相撞,方闻其声。与容落云的三面皆不寻常,这第四面,或许才是容落云的真容。

四方零落一地残尸,再无人敢造次。

鼓声又起,容落云轻轻飞回击鼓台,脸庞血雨斑驳,不晓得擦,衫子透湿也不拧拧,仍低头捯饬那一撮碎玉。

台上传来:“承让。”

他觉得耳熟,眼尾一扫急急停下,留在霍临风身上。是流水席那日见过的、捡了又遗了他帕子的那人。倏地,那人挺立雨中,昂起头,凌厉双眸直直地看来,又直直地投入他眼中。

隔着朦胧烟雨,多谢烟雨朦胧,否则真真切切对视一眼,叫人忆起相撞的难堪。

比试开始,容落云这才发觉,另一人乃汤山小元尊。赤手对拂尘,他正猜测那人武功如何,台上却在十招之内分出胜负。

霍临风轻松连胜三人,横空出世般,惹得众人微茫。

他却不欲多留,吊人胃口般,上马牵缰回去养精蓄锐。“驾!”奔出一截,忽又拽紧缰绳调转回来,许多人看他,眼中尽是好奇。

驰骋沙场十年的将军,举手投足定和江湖人有异,单是纵马的风姿已叫人引颈。众人不知他瞧什么、等什么,他遥遥望向击鼓台,淡淡一笑。

容落云不知何意,也不确定是否在看他。这时只听对方喊道:“鲁莽冲撞,愧赧多日。大雨为歉,望君海涵。”

他陡地想起,对方当时说过,拔得头筹再与他赔礼道歉……原来如此。

周遭人狐疑,陆准乱问:“他对谁说呢?二哥,你知道吗?”

容落云低声:“我怎知道。”

马蹄踏雨而去,霍临风远了。

他本无心入江南,俯仰窥天,却见北风欲绝云。

第11章

“手脚麻利些!”为首的弟子喊道。

“腥死人了,黏糊糊的……”弟子们耳语,搭手往木板车上抬尸。雨蛮下一天,这会儿将停未停,有人啐道:“冲冲手都不成,熏死老子!”

天黑沉沉的,鸟兽作散,不凡宫的弟子清理周围尸体。一人在台上招手,机灵样,其余人蜂拥而至,汇聚在那一道沟壑周围。血被冲淡了,盛着一峡颤悠悠的雨水。

“劈云剑法的绝招一出,别想留全尸。”有人说。

大家嘀咕片刻,四散开继续运尸,一车车的,将后山深处的坑洼填补成乱葬岗。各染一身腥,回不凡宫时簇在一处,墙角躲雨的山猫狂嘶一声便逃了。

“那小畜生嫌咱们臭呢。”弟子笑骂,“哪天叼了无名居的鸟儿,看它还逍遥。”

整座冷桑山都是那山猫的地盘,遑论不凡宫,但它唯独不敢靠近无名居。曾有一回,乳白碎石间,一地乳白鸽子咕啾,它龇着獠牙来袭。容落云临窗瞧见,噙着果脯,吐出果核在指尖弹飞。

山猫中招,没扑到鸽子便翻滚在地,嘶叫了整整半柱香的工夫。信鸽入笼,容落云慢腾腾走出来,弯腰探手覆上山猫的后颈,运巧劲儿一捋,山猫登时仓惶地蹿了。

信鸽惯会通风报信,那之后,常有振翅的玩意儿扑至无名居避难。

此刻的无名居暗着,容落云一进门,梁上喜鹊便叫唤不停。他暗叨一句“吵人东西”,却啾几口,到廊下仰头逗弄。

脱掉透湿的鞋袜迈上地板,赤脚慢步,滴答一路雨水走进内堂。只点一盏小灯,屏风一遮,昏沉沉的。容落云解衣沐浴,脸庞、颈子,沾染的血迹洗净了,连周身的杀气也一并洗了。

这一日刀光剑影,在外充得凌厉,其实可真累呀……

房中静得人心慌,他背靠桶沿拂水,将将弄出点动静。不待水凉便出,穿上小裤里衣,抱条锦被掂只丝枕,到窗前小榻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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