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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江湖(18)

这时霍临风问道:“宫主,灵什么汤如何走?”

刁玉良嗐一声,将霍临风换下,霍临风便返入车舆。四下逼仄,里头堆挤木桶竹竿,他那一双长腿无处安置。

容落云见状蜷了蜷,腾出些地方。霍临风低声:“谢宫主体贴。”仍是近,彼此衣摆都叠住,抬眼便你看着我,我瞧着你,避无可避。

容落云索性扭过脸,盯刁玉良的小辫儿,盯得久了,忍不住伸手一揪。是之前受伤的右手,探出车舆,被阳光照耀得几乎透明,伤口的新肉却粉粉的。他的袖子荡着,荡出一股蘅芜的香气。

刁玉良咯咯笑:“二哥,要扯秃我了。”

容落云跟着笑:“三千烦恼丝,秃便秃了。”

他见好就收,一回头一晃眼,与霍临风的目光打个正着。对方看着他,此刻眼神交汇也无避开的意思,他淡淡地问:“看什么?”

霍临风也不知自己看什么,许是看容落云未结疤的右手,看勾起一道小弧的眼尾和嘴角,又看鬓边碎发不受管教,搔着精巧的耳廓。

颠簸林中路,古井无波的两双眼。

陡地,马车向东转弯,倾轧到一块顽石,车身狠狠地一颠。

霍临风浑身放松,因此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扑,伸手扶车壁,然而还未触及先胸口一痛。他忍住闷哼,布帘却吓到般散开落下,遮了春光,蔽了春风,一方狭窄天地瞬间黯淡。

霍临风低首一瞧,容落云的白绫鞋蹬着他的心口,腿微蜷,以防他迫近。这一脚有些力道,将他心跳都踩漏一拍……

待马车渐渐平稳,容落云放下腿,装作无事地把玩腰间玉佩。霍临风捂着心口坐好,兀自解释:“我有分寸,不会砸着你的。”

余下路途,两个人未发一言,沉默着到达灵碧汤。

“吁!”刁玉良勒紧马缰,车未停稳便飞奔至湖边,脱得赤条条,银鱼般跃入水中。周遭天地俱为碧色,树密叶浓,飘浮浅淡水雾,高山峭壁挂十数条小瀑,从一山洞游过便水阔天空,但见无垠之碧波。

霍临风未曾见如此景观,定神四顾,无尽贪看。忽地肩头一麻,竹竿正戳在他的穴位处,回头一瞧又是容落云行凶。

容落云吩咐:“把木桶都搬下来。”

好歹是侯府的少爷、塞北的将军,谈不上娇生惯养,那也是丫鬟小厮、管家老嬷捧着的,霍临风揉揉肩,不大高兴地说:“宫主好凶,总对人又蹬又打。”

容落云一怔,这人生得高大如斯,竟对他委屈地撒娇么?好一会儿缓过神,他掂掇着竹竿讪讪道:“我也没用多大力。”

霍临风改揉胸口,有点得寸进尺:“可你踩的是要紧处,是我的命门。”

容落云驳道:“命门脆得像纸,你这大弟子未免娇弱了些。”走近至擦肩,他眼尾看人尽露骄矜,“你以为我愿意碰你?”

霍临风脱口而出:“我又不是玉女娇娘,宫主当然不愿了。”说完方觉贬意太重,再看容落云,对方眸光微寒眉微蹙,又嗔又嫌地睨了他一眼。

湖边垂钓,容落云径自寻一块大石,鱼饵挂钩,抛竿入水静静等待。哗啦!刁玉良窜出湖面,两手掐一只摆动的大鱼,晚饭有了着落。

“杜仲!”刁玉良喊,“下来呀!”

霍临风脱得剩下里衣,不肯坦背赤膊,入水,冷得人一抖,习惯后便觉甘冽无穷。他陪刁玉良凫水至瀑布下,屏住气儿,穿过水幕进入幽深山洞。

湖水深难触底,愈游愈冷,近半柱香工夫才穿越至洞口。霎时亮了,天蓝水碧望不到头,一团团红鲤泛着光,犹如祥瑞。刁玉良说:“一人捉两条,带回去给二哥。”

霍临风忽然问:“四宫主,我大你九岁,你似乎却很乐意与我玩儿?”

先是比武时问他的名字,闯关时又对他留情,那日带他熟悉宫中地形,今日又找他外出。他实在好奇,这小儿为何对他青睐有加。不料,刁玉良道:“因为多亏你,我赢了好多钱。”

“……”霍临风愣住,“拿我作赌?”

刁玉良说:“二哥叫我选你,还帮我加注呢。”

霍临风纳罕更甚,他初入江湖乃无名之辈,容落云为何选他?既然加注,说明对他颇有信心,容落云又哪里来的信心?

他细思不得结果,游向鱼群,潜入湖底与红鲤追逐,脱下里衣兜捕两条,乃至打道回山洞……他始终没想明白。

巨石上,木桶空空,容落云抱着竹竿垂着头,头顶叶密,缝隙中漏下点点光斑掉他身上。湖水晶光潋滟,他晶晶亮地小寐,游鱼都不舍得咬钩扰他的清梦。

可游鱼舍不得,有人舍得。

霍临风游至巨石边,轻浮水面,仰头望见容落云瞌睡。蹬他心口,击他肩膀,还拿浪荡衣袖拂他的脸面,什么讨厌事儿都做了,这会儿却摆一副柔软憨态。

他坏心乍起,没入水中抓住鱼钩,轻轻拽了拽。

竹竿微动,容落云迷茫地眯开两眼,提一提,发觉绊着劲儿。他欢喜地清醒过来,握紧竹竿朝上提,用力方知沉,但喜不自胜:“老四,我钓到一条大的。”

当真是条大的,八尺有余,一身铁打骨肉,正死死地咬钩不放。容落云站起身使劲拽,仍不行,小心翼翼地凑近半步,便胆怯得再不敢向前。

霍临风潜在水中判断不出力道,又是个蛮兵强将,于是猛地一拉。

容落云满面骇然,身体被拽向前去,巨石湿滑难以平衡,他抛开竹竿跌下湖中。

落水的一瞬间,他的脸上血色尽褪,周遭湖水将他淹没,下坠着,下坠着,衣袍四荡犹如飘摇的浮萍。

他动唇喊不出救命,只灌入无穷的冷冽,似有人来,他却恐惧更甚,陡然窒息于湖底。这时腕子被抓住,一只大手擎住他的腰,哗啦,浮出水面重见了天日。

容落云眼神涣散,碧水而出,眼眶却红通通的,受了冷,受了惊,与大杀四方时天翻地覆,仿佛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

“宫主?”霍临风唤道,“宫主?!”

近在咫尺,他抱着容落云,胸膛贴着容落云剧烈地起伏。那两只红鲤趁势出逃,绕着他们摆尾,容落云两眼空空,像被魇住了。

霍临风的铁臂钳着细腰,另一手轻拍容落云的脸颊,无法,托住容落云的后颈一点点揉捏。怪他失了分寸,他道:“是我不好——”

还未说完,容落云红红的眼眶蓄起两汪清泪,啪嗒滴落湖面,荡起小小的涟漪。他的薄唇动了,低喃着什么松了身体,整个人乖顺地、颤抖地伏在霍临风的肩头。

霍临风心跳一停,那柔软的嘴唇贴在他耳畔,一遍遍重复——“不要杀我。”

……哀切得叫人心痛。

第15章

霍临风恍惚得厉害,容落云紧贴他耳畔,一声声犹如梦魇。

他抱着对方朝湖岸游去,勒着腰,按着颈,胸膛挨得严丝合缝。他第一次这样死死地抱着一个人,这个人冷惧交加,在他怀中痛苦地颤抖。

及至湖边,他仍未松手,抱着容落云上岸。一低头,湿透的衣衫缠缚着身躯,水汤淋漓的,像容落云前一刻的眼泪。他此时却不敢看容落云的眼睛,那双眼神采全无,涣了瞳,仿佛周遭草木皆兵。

刁玉良也吓坏了,赤条条地跟着跑。“二哥,二哥!”他连喊几声,气急败坏地砸霍临风肩膀,“你这厮安的什么心?谁准你捉弄他!”

霍临风未吭气,径自抱容落云登上马车,落下布帘,把车外光景一并挡住。“宫主?”他轻轻唤道,俯身松手,将容落云放平。

“不要……”容落云嗫嚅,面白如纸眼却红,拧动身子弓起来,湿淋淋、软绵绵地蜷缩成一团。

霍临风无法,那惶惶然的模样叫他无法。俯身向下,一手托腰一手托肩,又将人抱了起来。他说:“宫主,我给你换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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