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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江湖(4)

月牙掉了梢儿,纱灯褪光,鸟登枝。

五更将至,车马随兵待命,早起的百姓纷纷停下看热闹,满是喜气。“咱侯爷要出门子呢!”不知谁说,也不知谁附和,“那是小侯爷的马,小侯爷也去,呦,难不成提亲哪?”

一阵哄笑。这时霍钊出府,霍临风跟在后头。

“出来啦,咱快让让,别扰了侯爷威风!”齐心协力的,将挑担卖饼的老孺扶开,拾拾地面的落叶,霎时间端得恭敬。

一行人上马,霍惊海扶白氏立在阶上,霍钊下令出发,走了。

霍临风直着背,要走远了,忍不住缓缓回首,百姓登时欢欣地朝他看,喜乐地叫了声声“小侯爷”。那老孺抱着一包袱热饼,追不上,塞给后头的杜铮。

二十有三,初离塞北,未出关,已尝别乡亲父老之滋味。

待出关,抛却繁琐故梦,只看前头了。

皇命在身,此行不得片刻耽搁,好在定北侯的队伍非常人脚力。极快,无阻般,叫霍临风一路走马观花。

半月有余,抵达长安城。驿站,一水儿的亲卫军与御侍恭候,天赐的排场,不得不接的浩荡隆恩。

近黄昏,庭院叫余晖淹了,红得厉害,霍临风出屋,索性赏一刻绚烂。

“少爷!”惯会打扰,杜铮跑来说,“少爷,饭菜布好了,趁热。”瞧霍临风不理,也不欢欣,他仆解主忧,“少爷,长安真繁华,街恁长,这日头仿佛也比别处红火。”

霍临风道:“如斯好,你在这儿寻个人家入赘得了。”

杜铮悄声,怕被守哨的亲卫军听去:“可不行。少爷,你十五那年把我从蛮贼手里救下,我便要为你当牛做马,来前,我与夫人保证了,要伺候你周到。”

霍临风搔搔耳朵,这话听得他起茧,不争气的,回回听还有些动容。恰好残阳遭月逐,殆尽,他转了身:“用饭去,今日得早眠。”

不料,早眠却难眠,没怎么睡,忖着忖着便到了时辰。

官服备好,霍钊乃正一品,外氅盘缫丝麒麟,中郎将亲侍,霍临风正四品,穿戴好,剑不可佩,挂了条白玉三元牌。

出驿站,骁骑都尉开道,威风凛凛。清了街巷,两旁空空如也,家户楼阁却启开窗缝,百姓欲一睹定北侯风姿。

及至皇宫,阵仗愈加浩大,霍临风无心留意,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后头。所经雕栏玉砌、画栋飞甍,都比不上家中围廊下,那一株清白的玉兰。

大殿在前,文武百官在内,天子则在上。

拾阶,他暗窥霍钊氅尾的麒麟。麒麟,寓太平,他们护大雍太平的一门,正跨过这殿门,也不知,将得到点抚慰,还是失去些自由。

殿内列百官,衣冠分明,却好似千人一面。霍钊昂首在前,霍临风挺拔在后,步履同辙,血脉相连。近前站定,父子俩在这片千人一面中,如两棵孤松。

霍钊颔首跪拜,声如洪钟:“定北侯霍钊,参见圣上。”

“臣,霍临风。”撩袍屈膝,铁拳相抱。

霍临风无澜道:“——圣上万年。”

第3章

成帝抬手:“快快平身。”

霍临风低这眼慢起,不观天子龙仪,余光倒缥缈地、含糊地窥见几分。金砖铺就,绛色毯,两方铜鎏金瑞兽。年逾五十的成帝端坐高位,说着体贴臣下的话,周身却一股杀伐决断的气概。

“侯爷跋涉辛苦。”成帝道,“经年未见,见着了,知侯爷康健如当年,朕便放心。”

霍钊拱手,谢皇上关怀。谢过,圣意难测,不如先声伏低:“启禀皇上,老臣此番携次子临风前来,实在惶然,恐小儿顽劣冒犯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成帝不以为然:“侯爷哪里话。”目光轻转,挪至霍临风身上打量,“你这顽劣小儿怒削莫贺鲁首级,其英勇早传到长安了。霍将军,今年多大了?”

静候许久,霍临风答:“回皇上,微臣今年二十有三。”

成帝赞许道:“朕记得,你十三那年便随侯爷上战场,还险些被蛮贼捋了去。短短四年后,你首逢恶战,第一次挂帅平乱。”

霍临风一时微怔,十七初挂帅,帐内策军稳不可乱,出兵却狂不可遏,杀得嗔怒疯魔。胜后带兵屠城,无论老幼妇孺,见活的便杀,未防野草又生、幼子长成,将那一城池屠得几为荒地。

座上皇帝抚掌笑言,像说一件趣事。

殊不知那一战过后,他接连数月的梦里全是血淋淋的红色,还掺一味啼哭。他此刻有些分神:“谢皇上谬赞。微臣愿大雍盛世太平,百姓安乐。”

龙颜大悦,成帝满意地“嗯”一声,目光在两父子之间逡巡。此战大胜,那些个蛮夷定要老实些年岁,说到这儿笑意也更深。

满庭官员跪地齐呼,贺大雍,贺皇帝,惯有的朝堂规则。呼声毕,一人出列,道:“皇上,霍将军骁勇善战,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寻常的恭维话,可只言片语到了朝中,也就不寻常了。说话的人约莫四十五六,冠下发丝却灰白大半,浅淡眉,丹凤眼,眼间川字纹颇深,想来忧心操劳。

霍临风余光打探,奈何他初来长安,不认一官一卒。再辨此人朝服,大袖紫袍,横襕绣白鹤,镶莹润玉珠,加上头排位置,估摸是当朝丞相。

他没猜错,此人正是丞相陈若吟,单字“声”,陈声。

陈若吟出言夸奖,霍钊道:“大雍人才辈出,丞相实在抬举我儿。”

“侯爷过谦。”陈若吟笑得客气,向成帝作揖,“皇上,边关太平,关内方可无忧,霍将军此战功不可没。臣多事,想为霍将军求一份长远的恩赏。”

霍临风心头一跳,来前便知,绝不止封赏那般简单。眼下,倒藏着份希冀,盼自己小人之心,度错天子圣意。

瑞兽吐烟儿,安宁,中和朝堂之暗涌,成帝顿了半晌:“丞相说来听听。”

陈若吟便说:“启禀皇上,霍将军的才干不输其兄惊海,而边关总不必有两位镇边大将军。故依臣所见,不妨让霍将军留于关内,施展宏图。”

殿内,静极了,定北侯护国之功,朝廷之砥柱,竟要交出一子关内留质。丞相此言绝非心血来潮,背后即为圣意。

霍临风忽觉疲惫,晨昏激战尚且勇猛,此刻却格外疲惫。他道:“皇上,臣恐难堪重任。”

成帝摆手:“侯爷之子岂是凡人,不必妄自菲薄。况且,你才二十三岁,一辈子待在塞北也闷了些,留下来闯荡闯荡也好。”

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为此行拨云见日,霍临风万语千言卡在咽处,如鲠在喉。他屈膝复跪:“微臣但凭皇上吩咐,万死不辞。”一晃,瞧见霍钊紧握的拳头。

时辰到了,退朝,成帝搭着内侍的胳膊,一直身一抬眼,淌着富贵气和说一不二的威严。只说留下,还未定去处,今夜设宴为定北侯父子接风,再行商议。

朝臣跪送,散了,霍临风跟着霍钊离殿,三两步叫陈若吟撵上。

“侯爷大步流星,叫在下好追。”陈若吟抚须,凤眼含笑,漏点点精光,“本想请侯爷到府中一叙,既然宫中设宴,那你我二人定要对酌几杯。”

霍钊揣着手:“自然,丞相能言善辩,该好好润润嗓子。”

陈若吟不恼,凑近些,白鹤紫袍碰了麒麟大氅。“侯爷休要怨我,”他悄声,几乎附在霍钊耳畔,“不过是用我这张嘴,述皇上的心,侯爷若是恼我,我好冤枉哪。”

这二人权位相当,只他得罪得起他,那自然由他来说。

陈若吟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定北侯遭忌,或是笑什么旁的。又瞥向霍临风,道:“贤侄,听我一句劝:既来之,则安之。”

天子脚下,万万不可逞能,稍不安分,管你侯或相,锵了皮折了骨,尝一尝万劫不复。

陈若吟扬长而去,紫袍抖擞,上头白鹤振翅欲飞。霍临风望着,在他父亲面前嚣张造作的人物,这是头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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