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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江湖(77)

用过饭,他们就在小厅待着,铺上笔墨纸砚。屏退下人后,霍临风亲自研墨,征战沙场的人干书童的活儿,有点稀罕。

容落云稀罕地瞧着,指间把玩一只紫毫,阳光一晒,他犯懒般扑在宣纸上,改成趴着瞧稀罕。他问:“想让本妙手画什么?”

霍临风答:“你。”

他一愣:“我怎的了?我到底画什么?”

霍临风再答:“画你。”

容落云咻地坐直,画他?见过画山水人物、花鸟走兽的,还未见过自己画自己的。他搁笔罢工,捧着漆盒吃起豆子来,俨然不肯配合。

研好墨,霍临风说:“我想拥有一幅你的画像,裱起来挂在我那幅旁边,有个伴儿。”整日吼兵喊号,第一次苦口郎心,“我若画得好,就不劳烦你了,就怕画完被你说成辟邪。”

容落云嗤嗤笑,如此折损颜面的理由说出口,真是难为。他心中已然答应,奈何恃宠生娇,偏要占占便宜:“你到时只看画像不看我,该如何是好?”

霍临风低笑:“你虽然丹青妙手,但画得仍不及你真人好看,我实在见不到你时再以画解渴。”

容落云从前不懂,为何朝暮楼的姑娘久经风月,还总听信男人的鬼话。眼下明白,甜言蜜语的确能叫人昏头,他便昏着提笔,晕着蘸墨,忘记问一句——怎会实在见不到呢?

紫毫尖儿将触白宣,他问:“画什么样子的?”

霍临风脑中纷乱,那些音容笑貌相同,但有千百个场景。戴冠的,扎马尾的,浅笑抑或颦蹙,根本挑不出最喜欢的。

磨蹭半晌,他选择初见容落云的那次。

这思索的工夫,容落云把笔塞给他,改了主意:“还是你来画罢,我想让你画。”又小声强调重点,“我帮你一起,然后你写那几个字。”

霍临风装傻:“什么字?”

容落云道:“……汝爱落云。”

他立在霍临风身前,共执笔,于纸上勾画出轮廓。月白纱袍银丝冠,面沉如水,双眸亮可拟星。这是霍临风的视角,当时匆忙一瞥,便头脑发热地追了去。

那时谁能想到,如今会举案齐眉。

此刻也难以预料,将来会演变到哪一步。

人像渐渐画完,容落云松了手,乖顺地挪到一旁。霍临风独自握笔,待墨迹半干时压住一角,写下四字:吾爱落云。

写罢扭脸,见那吾爱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容落云在向他爹娘传话,此乃他认定的人物,可亲可信,莫再吓唬人家。

霍临风喊来杜铮,吩咐送画去装裱,同时耳语了一声。

容落云没注意,等人一走,说:“我想要一盒棋子” 左右纸笔未收,不如再研究研究攻阵。

两人移步廊下,霍临风捧一盒棋子,容落云伏在栏杆上画阵图。描一点,掷一颗,以四方的院子作盘,落子形成点阵。

下人们连忙退开,聚成一撮看景儿似的。头顶骄阳似火,每颗棋子闪着豆大的晶光,连成一片。容落云跑下去,在东南角捡起八颗,掷向中央。

“这是第一变,霍将军,你要记好了。”他在阳光下露着明眸皓齿,“若我不在,忘记可没人提醒。”

霍临风挺立阶上,点一点头。

若对方不在,听来真怕一语成谶。

容落云在阵间移动,拾子落子,将阵法翻腾出花儿来。下人们看得痴了,之后杜铮回来,立在树旁夸张地叫好。

最后一变,整个阵法恢复原状,呈半包围态。

容落云说:“中间部分乃水下精兵,周遭为船舰上的水兵,主辅相合。”他还未说完却急急刹住,环顾一遭改了口,“临风,你叫他们进屋去。”

霍临风说:“你吩咐罢,他们也要听你的。”

这等于宣称身份相等,容落云试道:“都回屋去。”说罢,丫鬟小厮纷纷回下人房,杜铮连忙蹿进了正厅。

待旁人走尽,他望向霍临风说:“戏蛟阵是我自己研究出的套阵,独一无二。之前的擒龙阵、行云流水阵,其实皆非我所创。”

“我骗你说是师父教的,后来打马虎眼,只说是我从小喜欢。”他走近几步,“其实是我父亲亲授,虽然我才学到五岁。”

霍临风心中咯噔一下,不知摆出何种表情。

容落云兴致勃勃道:“我父亲精通奇门之术,曾著一本奇书,名为《孽镜》。”那本书写了整整一年,从他出生那日起,到他一岁生辰那日止。

十七年前逃命时,为免暴露身份,唐祯没有将书给他。谁料双亲遭难,那本书也寻不到下落。他的兴致逐渐消退,遗憾地笑了笑。

这时,霍临风问:“书里是否夹着一张小笺?”

容落云面露惊讶:“你怎么知道?”他奔到阶下,微微仰脸看着对方,“《孽镜》完成时是雨夜,我爹写一张素馨小笺夹在里头,是给我的生辰礼物。”

他至今记得笺上字句:“欲织蜀锦袍,偏得苎麻衣,不可汲汲,且当卧薪。”

霍临风忽然放声一笑:“雨夜赠小儿……”

他曾以为那孩儿已轮回转世,愿奉出这一世的阴德为那孩子积福,愿其来世安乐。没想到造化弄人,他们这辈子已经相遇。

容落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为何知道?为何?!”

霍临风说:“我岂止知道,我还一直霸占你的东西。”他偏过头,凸着青筋朝厅中喝道,“杜铮!”

一阵慌乱的脚步,杜铮取来那书,跌跌撞撞地递到容落云面前。

容落云瞪大眼睛,盯着“孽镜”二字陡然僵住,伸手接过,颤抖地把第一页翻开。那张素馨小笺夹在里面,血迹干涸十多年,遮住了他原本的名字。

这本书为何在霍临风那里?

他抬眸望去,心跳快了起来。

霍临风说道:“因为十七年前,你的双亲逃到了塞北。”他承诺过,再也不会骗容落云。况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疾风来之前,他自己利落决绝地推倒。

“最终取你爹娘性命的人,并非陈若吟的手下。”他说,“而是我的父亲,霍钊。”

十七年前的错事,终于认了。

一切是否都要结束了?

这般快,连黄昏都未等到。

-上卷完-

下卷:纵横

第55章

侍卫前来禀报:“将军, 容落云去了朝暮楼。”

霍临风道:“暗中守着, 直到他无恙地回不凡宫。”吩咐完摆摆手,侍卫离开, 这一方庭院没了旁人。

戏蛟阵还未收, 阵图一股子墨味儿, 太阳也仍是那般明媚。就这半个时辰的工夫,一切未变, 唯独容落云走了。

听他把话说清, 退两步一扭身,走了。

霍临风坐着门槛, 喊道:“杜铮, 端壶茶来。”

他嗓子疼, 估摸是话说多了,那点深藏的情景,积压的旧事,方才一五一十全都招了。当时晴还是阴, 密旨来得有多急, 擒人的亲卫共几名, 连唐祯穿着何种颜色的衫子,唐夫人簪着何种样式的玉钗,皆交代清楚。

无半句语焉不详,仔细得叫人不得不信。

茶水端来,他接住对着壶嘴饮下,饮得一滴不剩。杜铮蹲在一旁, 说:“少爷,东西可以乱吃,玩笑不能乱开。”

霍临风倏地扭脸:“我像在开玩笑么?”往自己亲爹头上揽罪,伤自己至爱之人的心肝,谁会开如此玩笑?

杜铮面露忧色:“可容落云明明不知,少爷何苦要告诉他?”

霍临风勃然发怒,狠狠摔碎茶壶:“我爹杀了人家的双亲,长剑抹颈,两条人命!”

他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裳:“安然十七载已是侥幸,如今为我一己私欲,明知真相却继续隐瞒?我若那般,与畜生有何异?!”

杜铮骇得发抖:“可是……可是他寻仇怎么办……”

霍临风松开手:“好办得很!”

“他不喜欢杀父仇人的儿子,我认,他从此与我一刀两断,我也认,他提剑来寻仇,我便站直了父债子还,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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