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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正传(原名夜莺纪事)(133)

作者: 顽太 阅读记录

尹外婆怆然抱住她,尹蔓的衣服很干净,但已经洗得泛白了,老人沧桑的泪沿着脸上纵横的皱纹,曲折地流进她的发顶:“……是外婆对不起你。”

外婆身上充斥着腐朽的老人味,就是这个味道,构建了她从小到大的家。

尹蔓的眼泪浸透了老人的前襟,她的手因为收废品被划出道道细碎的伤口,尹蔓握住她那双干枯的手,边哭边说:“我以后一定要赚钱,赚很多钱,让你过好日子!”

她要奋发图强,带上外婆一起搬进大房子。

楚家与楚央没有谈妥,翌日便找到了芙蓉老街。

至此,尹外婆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心肝昨天回来后,会哭得那么伤心。

老人长年弯腰干活,背脊已被生活压得佝偻不堪,她不让尹蔓出来,独自担起楚母对于她们这个狭小贫穷的家的讥讽,在邻居的围观中,破口大骂,把来人通通赶了出去。

人一走,外婆恍若竭尽力气,疲软地坐在凳子上,喘着粗气,身躯枯败干瘦。

尹蔓从卧室里出来,默默蹲下身,把头抵在她的腿上,无地自容:

“外婆,我错了。”

尹外婆摸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有如光阴倒流,女儿死前也对她说过这句话。霎那间老人仿佛触碰到了冥冥中黑暗的轮回,目光隐含着深切的忧患:“囡囡,你千万不能走上你母亲的老路。”

她将满腔的悔恨与爱怜全给了她的乖孙,这是她的命根子,是她所有生的希望,她卑微地祈求老天,愿以自己的性命为价,换孙女平安如意,一生顺遂。

尹蔓坚定地发誓:“绝对不会。”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学校很多人听说了她和楚央的事,从“捉奸在床”到“怀孕堕胎”,流言的发酵只需要短短半个月。尹蔓受尽了他人的指指点点,楚家命令他们立刻分手,她没有手机,楚央被关了禁闭,托人递给她一封信,上面约好时间与地点,毅然决然说要与她私奔,直到他的父母同意他们在一起为止。

然而楚央可以任性,她不可以。

他有路可退,她没有。

尹蔓找不到机会和楚央见面,也联系不上给她送信的那个人,她只能焦虑地等待着那一天,等着去亲自告诉楚央,她爱他,但她不能这么做。

那是一个风雨晦暗的夜晚。

寒冷的雨雾为世间蒙上了凄切的纱,雷声振聋发聩,树木在黑夜里荒凉的摇动,发出簌簌的声响,月色伶仃,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厨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陈旧的灯丝氧化了,外婆还在忙碌。

自从尹蔓哭着问她为什么家里没有钱后,尹外婆就不在固定的一个地方卖糯米饭了,宁愿累一点,推着车到处走走,趁着现在还能动再多赚点钱,以后供她读个好点的大学。这几天买早餐的人变多,她得备够食材,免得第二天起床来不及弄。

尹蔓心神不宁地说:“外婆,我出去一下。”

尹外婆讶异:“大晚上的,去哪儿?”

尹蔓:“钱鑫被他爸打了,大宛让我和她一起过去。”

她从不撒谎,外婆毫不怀疑:“这老钱真是,天天打孩子,也不怕打出病来。雨下那么大,你还是别去了。”

“大宛说钱鑫伤着了,她一个人处理不了,让我过去帮忙。”尹蔓不敢看她,“我二十分钟就回来,您放心吧。”

“唉……”外婆叹了口气,“你顺便把我刚做好的肉给他端过去。”

钱鑫家和他们家很近,临走前,外婆看了看窗外,不放心地叮嘱:“囡囡,记得带把伞啊。”

大门关上,尹蔓没来得及回话。

伞柄被风吹得东摇西晃,尹蔓冒着大雨来到和楚央约定的地点,他已经等了她许久,身上的外套全湿透了,冻得直打颤,他看见尹蔓,惊喜交加,目光炽亮,比那闪电更刺眼。

楚央煞白着脸抱住她,吸了吸鼻涕:“你总算来了,冷死我了!”

他身上的寒意使她也战栗不止,楚央警惕地观察周围:“忆初,我们得快点走,我家里现在肯定发现我不见了。”

他冰凉的手指直冷到她的心里,尹蔓讷讷地说:“楚央,我今天来不是……”

话音未落,四五辆车猝然冲出,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们。明晃晃的车灯把大雨照成了一根根洒落的银针,晃得人睁不开眼,白茫茫的一片。为首的车辆里下来几个人,不分由说将楚央押回车上。

楚央疯狂地朝着他们拳打脚踢,回头撕心裂肺地对尹蔓喊了一句:“你一定要等我!”

车辆发动,车窗传来砰砰的撞击声,这些人动作利落,来无影去无踪,留下尹蔓孤零零地站在街头,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雨哔哔剥剥地打在伞上,刚才的景象仿佛电影般晃过,于是那些未说出口的话,一辈子也没机会再说。她的头发一络一络地往下滴水,黯淡地拖着脚步往回走。

尹蔓把伞上的水抖落在楼梯间,打开门,失魂落魄地说:“外婆,我回来了。”

家里空无一人。

她往里走两步,发现卧室的门沿边掉了一封信。

那是楚央写给她的信。

——“忆初,我们逃吧。”

……

尹蔓点的玫瑰茶端上来,她喝了一口,味道有点泛酸,大约是玫瑰的酸味,她没怎么在意,心脏空落落地钝痛,对楚央说道:“外婆在整理床铺的时候,在我枕头下面发现了这封信,以为我要去和你会合。”

楚央看着她喝下那杯茶,眼底悲哀浓重:“她出事了。”

“对。”

尹外婆以为尹蔓要离她而去,惊惶不已,连夜冒着大雨出去找她。

她已至迟暮之年,老眼昏花,撑着一把破烂的伞,在风雨飘摇中,步履蹒跚,踽踽前行。

雨水打湿了路面,夜色浓黑,老人心急如焚,没看清前路,下台阶时脚骤然踩空,衰弱的身躯沉沉一跌,头撞在花坛边缘尖锐的角上,接着又重重撞落在地上。

刹那间,世界颠倒。

尹外婆艰难地挣扎了两下,想要努力够到花坛,把自己撑起来。她绝望地朝着前方挪动,发现眼前越来越黑。

越来越黑。

手指在碰到花坛的那一刻,颓然落下。

街道寂寂,门巷紧闭。

无人经过。

老人就这样在滂沱的冷雨中,孤独地死在了路边。

人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

尹外婆死不瞑目,等找到尸体时,谁也无法合拢她的眼。

生活轰然土崩瓦解,尹蔓跪在那具僵硬的尸身边,犹如置身万丈悲恸的深渊,她死前还带着对自己无尽的忧虑,舍不得放手,舍不得闭眼。她来不及对尹蔓道尽那些人世沧桑,剩下年少的她孤身一人顶住这天地,只来得及说上一句:

囡囡,记得带把伞。

生命脆弱无常,往往湮灭在一瞬间。

“我外婆滑倒以后颅脑损伤,是脑出血走的。”说起这些往事,尹蔓有些乏力:“所以我不想见到你,楚央。”

她喉头腥苦:“我每见到你一次,都在提醒我自己,外婆是怎么被我害死的。”

外婆溘然长逝,给这场无知的早恋写下血腥的悲剧结局。

她无数次在仇恨里窒息,恨楚央,更恨自己,恨得她一刀一刀地划向自己,煎熬地背负着弑亲的罪名,永世不得超生。

楚央追悔莫及:“忆初,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平时不敢去想当年的事,更不知该如何对姜鹤远提起,亲人的死亡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人生被血淋淋地剜去一块,即使时间过去再久,一旦想起,仍是灭顶之痛。

也许是回忆太过压抑,尹蔓的头一阵阵犯昏,她又端起玫瑰茶喝了几口:“以后你别再找我,我也不想再见你。”

楚央抬了抬手,似乎想要制止她。

这时手机震动,姜鹤远的电话打过来:“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