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夜莺正传(原名夜莺纪事)(24)

作者: 顽太 阅读记录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骄傲不允许姜鹤远对这些无稽之谈进行辩解,他多年来习惯了掌握一切,这迅猛的发展令人措手不及,不可控制的事态不仅超出了他的想象,更严重地超过了在他认知中自己应受的那份惩罚。

那一刻,权势亦成了原罪,他不懂,自己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卑鄙小人。

取而代之的,他却有些明白了,当书呆子站在那间坐满了人,而空无回应的教室时,带着怎样一种深深的寒意与孤独。

当暴力发生时,每一个沉默的人都是施暴者,这些自诩正义的使者,何尝不是从众的帮凶。

普立声望极高,天平上,一边是为学校提供了诸多便利的赞助者,另一边则是一贯秉持的人文关怀,这关乎着普立的立校之本,面对着全校几千名学生的眼睛,媒体逼着普立必须作出一个选择。

在高三最关键的时刻,为了降低事态影响,在学校建议下,几人都被家里禁了足,姜鹤远最终也抵不过压力,被迫停了课待在家中。曾经以他为傲的家里,整日乌云密布,愁云惨淡。姜父书房的灯昼夜通明,烟灰缸里的烟头倒一次满一次,头发白了一片。

父亲殚精竭虑地为着公务繁忙时,没有几人能知晓,如今却受他连累,因为一桩丑闻出了名。宋安在同学会上说“普立之耻”时,在座人仿佛同时失了忆,默契地忽略了他,因为彼此心知肚明,这件事已经远远不止“丑闻”那么简单。

——“我知道你很多想法和别人不一样,没关系,这不是问题,”赵青竹当年性格还很要强,对他带着不加掩饰的失望,“但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去欺负同学,姜鹤远,这太差劲了。而且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你和原皓那小子不同,别给你爸惹麻烦,你倒是好,一鸣惊人……”

姜鹤远不发一言,默默承受着母亲的责难,家人为了他日日奔走,焦虑已是不堪重负,赵青竹需要发泄,他再理解不过。

唯一没有料到的是,李悠云站了出来。

作为他的班主任,她同样是重点受访对象。她面对媒体的长/枪短炮,不厌其烦地跟他们澄清姜鹤远绝不是网络上所传的坏胚,该承担的错误,他理应承担,但是没有发生过的事,绝不能黑白颠倒,万万不能轻易毁去一个孩子的前程。她翻出他这些年得过的所有奖项,连一些无关紧要的也不放过,一字一句地指给他们看,迫切地想要帮他洗清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可惜这与媒体所期待的校园恶霸形象大相径庭,他们失望而归,不过写不到姜鹤远,写写李悠云这样攀附权贵的人也不失为一个爆点。在记者的春秋笔法下,她摇身一变,赫然成了一名趋炎附势的老师。

同样是班上的学生,农村小孩被官二代打得那么惨,她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一味包庇,助纣为虐,简直是世风日下,师德丧尽!那段时间,连她去开研讨会,都能听见同侪的窃窃私语,猜她到底收了姜家多少好处。

李悠云在姜鹤远休学时,一次次不辞辛劳地去到他家,信誓旦旦地告诉他父母,就事论事,她相信姜鹤远绝不会朝同学动手,更不是肆强凌弱之人。

姜鹤远自来被寄予厚望,活得沉稳而矜傲,事故发生后,他从未在人前流露过任何慌张,难免给人一种镇定的错觉。这假象连他的父母都骗过了,却没有骗过李悠云。

姜鹤远不仅是班长,也是她的课代表,没人比她更了解他在学校里的一举一动,李悠云没有忽略那个大多数人都忽略的事实:姜鹤远再如何早熟,也只是一个尚未成年的男孩,甚至比同年级的学生还小上许多。他如此心高气傲,不曾受过任何挫折,只会比一般人更为脆弱。

——“行了,李老师。别说了,没必要。”

他打断她的话,拒绝她的好意。他愿意承受加诸在身上的任何污言秽语,却绝对不能再忍受连累更多人陪他在地狱里共沉沦。

可即便如此,李悠云也没有放弃他。

在她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有家小媒体愿意听一听她的说法。而姜鹤远在看见那个采访视频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了整整三天。

一直苦苦压抑的不知所措,难以抑制地喷薄而出,这种情绪令他异常羞耻,但是委屈却排山倒海而来,这个从来不知眼泪为何物的男孩,第一次坐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湿了眼眶。

这件事的热度降低后,在姜原两家的联手下以私了告终,他们赔了农村老两口一大笔钱,保证这辈子衣食无忧,又给了那男生一个保送名额,从此不必再担心任何学费。?

风波逐渐平息,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可是只有姜鹤远自己知道,在他被暴雨骤雨卷袭而过的高三,这场后劲十足的滑铁卢,给了他近乎致命的打击。

成年人的心在历经千锤百炼后,早已坚硬如铁,他们知道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天大的事撑一撑也就变作了旧闻。然而彼时的他无意中打开了一扇天窗,看到天窗外的一小方天地,就误以为窥到了整个世界。

他整整消沉了一年,拒绝与人交流,学也不想上,在日复一日的强烈质疑中,既不能接受自己的脆弱与失败,又觉得世界肮脏,人性叵测。生命一切皆是虚妄,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一门心思想去庙里出家,舍了这愚昧的滚滚红尘。

赵青竹不知对他是太过失望还是过于无语,抑或看透了他只是挂不住脸,想方设法想要惩罚自己,还不如顺水推舟让他吃点苦受点教训,以后不再重蹈覆辙……

总之,干脆对他放任自流了。

放任的结局在意料之中,国内外的考试与他错身而过。

“鹤远,你看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每一个都有着自己的故事。他们身上未必没有苦难,可是大家都在努力的活着。”那天李悠云终于把他从家中拉出来,站在大街上,对他说道,“无论你多么出众,当你走入其中,也不过是又一个汇入人流的普通人而已。大家看你一眼,也就过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当人把自我放得太大时,会误以为自己的痛苦很特殊,实际上,它也只是千千万万痛苦的一种罢了。世界是一个万花筒,站在新的角度,未尝不会发现新的天地。一件事情发生了,去承受它,然后改变它,这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应当做的事情。”

李悠云耐性十足地激励他,命令他立刻振作起来,尽管他总是面无表情,摆出一副不想听的样子,但终究是将这些话入了耳。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老师作为一个特殊的职业,同时肩负着教书与育人的责任,生来便刻下了教导者的权威,有时不经意的某个举动或某句话,对学生产生的深刻影响难以预估。大概连李悠云自己都没想到,她给了不堪一击的他多么强大的力量。

姜鹤远自认从来没有什么舍己为人的情操,连他自己偶尔都会疑惑,竟会因为这一时的救赎,放弃曾经规划过的道路,选择“高校”—— 一个价值观与知识传导的重镇,来作为自己人生意义的实现之途。

不过,它的确就这样实实在在地成了真。

作者有话要说:注:《圣经 传道书》: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第19章

往事如烟,如露亦如电。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李悠云被其它学生不知道拉到哪儿去了,原皓和一些久未见面的同学打得火热,柳锦恩见他一声不吭,主动打破了沉默。

姜鹤远回过神来,疑惑地看着她。

她窘迫地又问了一遍。

“哦,还好。”她褪去了当年的青涩,犹如映水芙蓉,姜鹤远祝福道,“听说你结婚了,恭喜。”

柳锦恩却抿嘴不提,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我变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