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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正传(原名夜莺纪事)(26)

作者: 顽太 阅读记录

“看着我。”她取下尹蔓的口罩,严厉地说。

尹蔓慌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惊动了什么,又飞快别开,艰难地开了口:“李老师。”

她面色煞白,李悠云端详着她,眉头微蹙,手却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跑什么跑,那么不想看见我?”

尹蔓原本千头万绪,一塌糊涂,乍一听她这句话,胸腔猛地陷了下去,又酸又软,还来不及细想,身体已提前为她做了判断——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这泪水来得连个预告也没有,尹蔓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急忙拿手去擦,可越是擦,眼泪越是汹涌,越想压抑,情绪越是激烈。她仓皇地看着李悠云,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

见到她孩子气的举动,李悠云也顾不上说她了,伸手抱住她,心疼地拍着那瘦骨嶙峋的肩背,她浓烈的悲伤感染了她,李悠云喉头干涩,只得反复道:“别哭,忆初……”

第20章

她的怀抱带着似曾相识的暖意,让尹蔓想起那个寒冷的雨夜,外婆僵直冷硬的尸体停在殡仪馆里,她年纪尚小,什么也不懂,面对至亲的溘然长逝,完全丧失了理智,整个人浑浑噩噩,孤立无援。

李悠云知道后,连夜赶来,帮着她处理了外婆的一切后事。焚化的时候,尹蔓看着外婆一点点被送入炉中,转眼间就要化成一钵灰,突然发了疯。她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冲向火化炉,李悠云拦下她的腰,紧紧抱住她,捂着她的眼睛,将她死死按在自己怀中,耳边回荡着她颤抖的声音:“别怕,老师陪着你……”

她温暖的怀抱,成为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火把。

尹蔓在泥泞中挣扎,拼着一口气,奋力抵抗,时光将她偃苗助长地拔高成人,这一刻又开始无情地压缩她,压得她筋骨俱断,痛不欲生。她像个在外受尽了委屈的小孩,一触碰到零星的关爱,就立马毫无保留地将所有艰难双手奉上,扯去了故作麻木的伪装,那些狰狞的伤口顿时一览无余。

尹蔓从默默流泪变为嚎啕大哭,最后抽噎着说不出话,她难得任由自己情绪泛滥,忘记有多少年没这样哭过了,好不容易停下来,身子还止不住的抽搐。

李悠云眼里也显了泪。

她猜她这些年,怕是受了不少苦。

尹蔓打着干嗝,见她前襟都被自己哭湿透了,有点不好意思。

李悠云拿出纸巾为她擦干眼泪:“这么大了,跟个小孩儿似的。”

尹蔓眼睛鼻头通红,咧了下嘴:“让您见笑了。”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李悠云心情复杂:“说不见就不见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你不知道我多担心你,我……唉!不说了。”

尹蔓垂着头,对她的责怪无地自容:“我不敢见您,我没脸。”

李悠云很不赞同:“傻话,什么有脸没脸的,”她欲言又止,犹豫半晌,踌躇地问道,“忆初,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一直找不到你,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尹蔓刚冷静下来,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她浑身紧绷,像个正待腰斩的犯人,终于迎来了临门一刀。

这就是她不愿见她的原因。

李悠云见她眼神躲闪,闭口不言,脸色严肃起来,谨慎地说道:“不瞒你说,我这些年听到了一些传闻。当然,老师是绝对不信你会做出那种事的,但是又联系不上你,我希望你可以明确地告诉我……”

“假的。”尹蔓打断她。

她突兀地直视着李悠云,她的老师这几年没见老,眼神里带着岁月洗练下特有的包容,还留存着对她的殷殷希望,于是再次斩钉截铁地强调:“我知道您说的是什么,都是假的。”

李悠云长舒一口气,尹蔓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我现在在云市……没拿高中文凭,就随便找了个工作。我外婆以前的老房子快拆了,到时候应该能得一笔拆迁款,等拿到了钱,我想盘个店自己做点小生意。”

她说得头头是道,李悠云果然相信她,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见她确实没有走歪路,彻底放下了心,但仍感到极惋惜:“你远远不止如此的,当年要是……”

她嘴唇嗫嚅,到底没能说下去。

尹蔓自然懂得那些留白的话,她以前常年保持着年级第一,要是没发生那件事,学校本来是把她当成状元苗子培养的。她见不得李悠云一脸沉重,故作轻松地笑道:“过都过去了,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其实现在也挺好的,可能就是命吧。”

李悠云没有顺着她的话,她几番神情变化,终究还是抓紧她的手:“忆初,你想不想再读书?”

她生怕尹蔓再露出那副认命的表情,急切地说道:“你老实告诉我,人生路那么长,想再往上爬不是没有机会的,你知不知道?”

“我也不是说你现在不好……但我们都清楚,你不止这样的,”她笃定地重复,“我做了一辈子的老师,谈不上自己有多不得了,看人的能耐总归有几分。这些年带了这么多学生,不愁找不到帮你的人,只要你愿意,我一定尽我所能……”

“算了,李老师。”?

尹蔓不容她讲完,一口回绝了她,她深切的期盼过于炙热,照得自己无所遁形。

李悠云不可置信,不明白她怎么会如此消极怠世,简直恨铁不成钢:“一次失败就把你打倒了?且不说你才二十岁,就算你三十了再去读本科也不算迟!”

尹蔓心中苦涩:“我……”

她把那句“我有难处”生生咽了下去,改口道,“我档案上有污点,谁愿意……”

话音未落,她余光蓦地瞥见不远处凉亭的柱子后有人影晃了晃,一下住了嘴。李悠云见她惊慌失措,也转头看过去,上前几步,高声问道:“谁在那里?”

姜鹤远叹了口气,无奈地站出来,尴尬地打了个招呼:“李老师。”

他往李悠云身后望去,只见尹蔓对上他的目光后,如遭雷殛,脸色遽变,唰地面如死灰。

*

那一刻,会场里的庆典声骤然遥远起来。

姜鹤远还真不是故意的,他看清尹蔓后,才愣了那么一下,就错过了先机。

君子非礼勿听,他本想坦坦荡荡地离开,可身后的人毫无征兆地痛哭起来,搞得他进退两难,只得万般无语地躲在凉亭后,被迫听起了墙角。

自他回到昭市后,已是第二次陷入这种境地了。

这几年他太忙,每次回来总是匆匆见上家人一面就走,已有许多年不曾细看过家乡的模样。难得给自己凑出一个长假,结果回来第一天就莫名失了眠,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姜鹤远躺着难受,干脆出门逛了逛,昭市这些年变化很大,他刚在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坐下,就猝不及防听了一场哭诉。

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同样的情形,之前在派出所时他只觉得尹蔓说话耳熟,而就在前几秒,那股怪异的熟悉感又涌了上来,他前后一思忖,几乎确定自己连听的人都是同一个。

真是孽缘。

两人沉默地对望着,微风拂过,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尹蔓穿着一身宽宽大大的卫衣,衣服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起来,使她愈显单薄,我见犹怜。她眼眶还泛着红,一滴泪似乎忘了擦,颤颤巍巍地挂在睫毛上,将落未落,在阳光下晶莹闪烁。

姜鹤远见她如临大敌,想起在醉生遇到她时,也没见她吓懵成这样,如同一只惊弓之鸟。

长椅上的疲惫,警察局的市侩,酒吧的艳丽,医院的戒备……这女人每次出现都截然不同,诸多面貌各异的脸混在一起,突然令他生出些好奇,不知道她到底带了多少层人/皮/面具。

李悠云一见是他,缓了语气:“典礼都开始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姜鹤远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说道:“里面太闷了,出来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