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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城陶(10)

作者: 甜羹 阅读记录

族长精瘦的脸上是深深的笑意,“你们汉人手巧,咱们山里人烧的土陶确实就是这样上不了台面的。”

应琰摆摆手,族长憨直一笑,“应大人不用客气,老头子我也是见过山下的东西的。”族长的眼睛看着手里的茶杯,目光放得很远,“但我们月陶可是传了快千年啦。我小时候,一到六月六月陶巡街,那可是大节呦!那家家户户就拿着准备好的肉啊点心啊跟在巡街队伍后面,放着月陶的供桌要被高高举起来,前前后后全都围满了人,队伍排得很长很长嘞!”

族长说得高兴,“那个时候的六月六集市全是人,西南各族的人都往月族里涌,外族的人全都争着往月族里凑。哎呀,那时候真的是热闹咯!”

可惜骄傲和荣光不再。族长深叹一口气,“人老了总是回忆以前。”然后他抬起头来看了眼应琰,“但人老了也就看人还准一点了,应大人对月族来说不是什么坏人。”

应琰对着族长深深做了一揖。

夏日里那白得耀眼的日光洒在身上,极为明亮。

族长失神地浸在光影里,整个人看着有些朦胧,那是陷在回忆里的人的样子。

“这月陶非献不可吗?”族长还是盯着手中的茶杯,话却是对这应琰问的。

应琰这次没有回答。

前几日在王大夫家里那次并不是应琰第一次说出要献月陶这件事。

实际上,他刚来月族不久就已经对族长提过此事。

月族的青年人多下山谋生,甚至不少人已经定居在山下了。然而西南各族各族之间的吞并在近年来频现,月族很快就不再是西南最大的部族了。而近年来更有些强大族落,如羟族、涣鲩族开始向朝廷示好,颇有模仿月族投诚之意。月族一旦失去朝廷的支撑,便会落入夹缝求生的境况,被外族吞并,一朝全灭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至少,要先活下来。

与其坐着等死,倒不如认了朝廷作靠山。那么献月陶,就是显示诚意最好的方法。

没等到应琰的回答,族长其实也不需要这个答案,他这段时间里早把这件事思来想去,心里再清楚不过,献月陶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族长没说话,摆摆手让应琰先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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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转眼,就到了六月六。应琰自上次跟牛陶去禹山采完膏泥以后,已经一个多月都没见到过她了。

平常看着横行霸道无所事事的人,倒真的狠得下心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多月。

“应大人!”听这嗓门就是杨磊。

杨磊左手托着一个坛子,右手握着腰间的佩带,跟个天王门神似的,威武地上楼来找应琰,脚下的木阶被他踩得咚咚响。

“明日就是六月六了,给您送点糕点和贡品来。”杨磊将手中的坛子放在桌上,“应大人第一次来月族,这六月六可是大节庆,您可得好好耍一耍。”

应琰问杨磊,“哦?”

杨磊哈哈大笑,“明日可保管您从早耍到第二天早上。”

杨磊见应琰一脸淡淡的样子,便指着坛子道,“明早可千万记得将这些贡品扔进月陶里。”

这月族既无文字又地处偏僻山区,应琰除了从几个县志郡志看了个只言片语,他只知道月陶用来祭山神,哪里能知道这许多细节。不过自打来了月族这些日子以后,他倒是愈发对月族感兴趣了。

“扔进月陶?”

杨磊难得见应琰有攀谈的兴致,给自己倒了杯水,颇为兴奋地与上级继续解释,“对呀!您等着月陶巡街的队伍来了,就跟着人群上山,我给您寻了个好位置,保准您一扔一个准,山神吃了您的贡品定能保佑您升官发财!”

“贡品要扔进月陶里?”

“人人都扔嘞!让山神他老人家吃了开开心心不发怒。”杨磊瞪大了眼睛,聊性颇浓,“您还别说,月陶真神了!西南这片啊一到大雨季啊就容易出事,山崩起来那可吓人!为这月族就迁了几次,后来拿月陶祭山了,这才消停了。您说神不神!”

应琰思忖着什么,没理杨磊。

杨磊也不气馁,想起什么就心直口快,他朝着应琰嘿嘿笑笑,“对了,那什么,这几年我在月族也算是尽心尽力,如果应大人述职的时候能提到下官一二……”

应琰呷了口茶,道,“自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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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这天,应琰是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的时候四周还一片黑。

他披上外衫,站到窗前,屋外的天是靛蓝的,整个村寨也是暗暗沉沉的,没有光亮。

但就是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氛围,令人嘴角上翘,让人东奔西走。

待到应琰梳洗完下楼的时候,左右邻舍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已经抱着一堆糕点、小菜等在各自家门前了,嬉笑闲聊声不绝。

“应大人,备了些啥子?”问这话的是家住得离应琰最近的羊家阿爷,因着住的近,抬头不见低头也得见,所以与应琰偶尔聊上几句。只是羊阿爷身旁站着的一位青年闻言赶紧拉住了羊阿爷道,“老爹,应大人是皇城来的官,咋个好这么跟他说话的。”

羊阿爷一摆手,“哎呀,莫事。应大人好相处的嘛!”然后指着这名青年对应琰介绍,“我家小儿,在山下的南平镇做活的,昨个刚归的。”

应琰只当是平日在族里见人,便打了个招呼,倒是让那羊家幺儿受宠若惊到连连弯腰。

到底是在山下呆的久了,被那一套礼法熏得也久了。

应琰与羊阿爷闲话一阵以后,忽听见有人喊了一句,“来了来咯!”

那阵吹拉弹唱的乐声和鼎沸的人声先传了过来,然后依稀才看到一群涌动着的人潮。应琰身边有几个孩子仗着身轻手活,几下就爬上了屋子的高处,攀着木栏杆远远望着那蜿蜿蜒蜒的大队人流。

这边喊着“阿娘,我望见月陶了,今年做得顶顶大啊!”

那边喊着“阿爹阿爹,快快拿点心起,就到了!”

还有“个幺儿,快下来,快快!”

应琰极少去这些热闹的地儿。小时候应府遭了难,全府上下的人外出都得被盯着,去哪儿、出去几次全都得被人记下来。后来应家情况好转了,他也不再爱外出赶热闹了。一是习惯,二是,那京里的官家少爷圈就那么点大,别人家少爷公子都是呼朋引伴自小抱团的,那是惯会看人下菜的,跟应琰那耿直性子绝是玩不到一块。再后来进了翰林,他对于去人多的地方,开始有了厌恶感。

不过今日,应琰听着这阵喧闹,意外倒没有什么排斥感,甚至觉得……有趣。

他这边正发着愣,那边的节庆队伍已经已经快走到眼前了。只一瞬间,他就被人群团团簇拥住了。

应琰身量较月族人要高上许多,因而他虽被围住,但还是能一眼就看到队伍最前面的月陶。

事实上,即使他没这个身高优势,仍然能一眼看到。

因为这个月陶,的确,相当大。

那月陶形如四足鼎,连大小都与大鼎一般无二。只是从颜色来看,与那或黑黢或碧青的鼎截然不同,月陶的通身是赭红褐黄相融,更显朴素活力。

待队伍再走近些,便能看到托着月陶的四位月族壮汉,他们穿着苍蓝色的月族服装,头戴一圈五色布带,每踏六步便要将抗在肩上的月陶举过头顶。

这四位身后跟着的是吹打的乐人,用的是月族的乐器,听起来颇像短笛之声。在这些乐人之中还夹杂了一些人,举着月族的图腾,像用藤草编的弯月,却不知用的是什么藤草能显出这等月白色。

再往后,便是大批的月族族人,合拍歌唱有之、牵手起舞有之、合掌祈福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