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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枕(长嫂为妻)(39)

听得这一声,卫家众人便恭敬跪了下去,而立于卫府大门两旁的官员,也都低下头来。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从官员之后,百姓陆陆续续跪了下来,顷刻之间,那长街之上,便跪到了一大片。

“开门迎棺--”

又一声唱喝,卫府大门嘎吱作响,门缓缓打开,露出大门之内的模样。

卫韫立于棺木之前,身着孝服,头发用白色发带高束,。他身后七具棺木分列四行排开,他一个人立于棺木之前,身姿挺立,明明是少年之身,却仿佛亦能顶天立地。

“祭文诵诸公,一纸顾生平--”

礼官再次唱喝,卫韫摊开了手中长卷,垂下眼眸,朗声诵出他写了几日的祭文。

他的声音很平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音色,却因那当中的镇定沉稳,让人分毫不敢将他只作少年看。

他文采算不得好,只是安安静静回顾着身后那七个人的一辈子。

他父亲,他大哥,他那诸位兄长。

这七个人,生于护国之家,死于护国之战。

哪怕他们被冠以污名,可在那清明人眼中,却仍旧能清楚看明白,这些人,到底有多干净。

他回顾着这些人的一生,只是平平淡淡叙述他们所经历过的战役,周边却都慢慢有了啜泣之声。而后他回顾到一些日常生活,哭声越发蔓延开去。

“七月二十七日,长兄大婚,却闻边境告急,余举家奔赴边境,不眠不休奋战七日,击退敌军。当夜摆酒,余与众位兄长醉酒于城楼之上,夜望明星。”

“余年幼,不解此生,遂询兄长,生平何愿。”

“长兄答,愿天下太平,举世清明。”

“众兄交赞,余再问,若得太平,众兄欲何去?”

“兄长笑答,春看河边柳,冬等雪白头。与友三杯酒,醉卧春风楼。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不过凡夫子,风雨家灯暖,足够。”

风雨家灯暖,足够。

这话出来时,诸位少夫人终于无法忍住,那些压抑的、平缓的悲伤顷刻间爆发而出,与周边百姓的哭声相交,整条长街都被哭声掩埋。

楚瑜呆呆跪在地上,脑子里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出嫁那日,那些或肆意或张扬的卫家少年。

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

楚瑜颤抖着闭上眼睛,在这样的情绪下,感觉有什么湿润了眼角。

卫韫念完祭文时,他的声音也哑了。可他没有哭,他将祭文放入火盆,燃烧之后,扬起手来,高喊出声:“起棺--”

那一声声音洪亮,仿若是在沙场之上,那一声将军高喊:“战!”

棺材离开地面时,发出吱呀声响,卫韫手中提着长明灯,带着棺材走出卫家大门。

而后楚瑜站起身来,扶起哭得撕心裂肺的柳雪阳,带着她一起,领着其他少夫人和小公子一起,跟在了棺材后面。

他们之后就是卫家的亲兵家仆,长长一条队伍,几乎占满了整条街。

他们所过之处,都是哭声、喊声、喧闹的人声,零散叫着“卫将军”。

卫将军,叫的是谁,谁也不知道。因为那棺材之中躺着的,莫不都是卫将军。

白色的钱纸满天飘洒,官员自动跟在那长长的队伍之后,百姓也跟在了后面。

他们走出华京,攀爬过高山,来到卫家墓地。

卫韫腿上伤势未愈,爬山的动作让他腿上痛了许多,他却面色不改,仿佛是无事人一般,领着人到了事先已经挖好的墓地边上,按着规矩,让亲人看了他们最后一面后,再将他们埋入黄土之中。

看那最后一面,大概是最残忍的时候。可是整个过程中,卫韫却都保持着冷静平稳。

所有人都在哭,在闹。他却就站立在那里,仿佛是这洪流中的定海神针,任凭那巨浪滔天,任凭那狂风暴雨,他都屹立在这里。

你走不动了,你就靠着他歇息;你不知道去哪里,你就抬头看看他的方向。

这是卫家的支柱,也是卫家的栋梁。

细雨纷纷而下,周边人来来往往,卫韫麻木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个沉入黄土里。

直到最后,卫珺下葬。

楚瑜站在他身边,看着卫珺的棺木打开。

尸体经过了特殊处理,除了面色青白了些,看上去和活着并没有太大区别。

他躺在棺木里,仿佛是睡了过去一样,唇边还带着些浅笑。

他惯来是温和的人,无论何时都会下意识微笑,于是哪怕不笑的时候,也觉得有了笑容。

楚瑜静静看着他,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丈夫。

第一次见他,她许了他一辈子。

第二次见他,他已经结束了这一辈子。

她看了好久,她想记着他,这个青年长得清秀普通,没有任何惊艳之处,她怕未来时光太长,她便忘了他。

他九岁与她订下婚约,为了这份婚约,他就一直等着她及笄,等着她长大。其他所有卫家公子都有相爱的人来铭记,他不该没有。

她或许对他没有爱,却不会少了这份妻子的责任。于是她目光凝视在他面容上,久久不去。许久后,卫韫终于看不下去,沙哑出声:“嫂嫂,该装棺了。”

楚瑜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面上有些茫然,好久后,才缓过来,慢慢说了声:“好。”

卫韫吩咐着人装棺,他和楚瑜是整个画面里唯一尚能自持的人。他们镇定送着那些人离开,等一切安稳,带着哭哭啼啼的所有人下山。

走到山脚下,哭声渐渐小了。等走到家门口,那哭声才算彻底歇下。

没有谁的眼泪会为谁留一辈子,所有伤口终会愈合。

那些嘶吼的、痛哭出来的声音,就是暴露于阳光下的伤口,他们看上去狰狞狼藉,却也恢复得最快最简单。最难的是那些放在阴暗处舔舐的伤口,它们被人藏起来,在暗处默默溃烂,发脓,反反复复红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回到家里时已是夜里,众人散去,只留卫家人回了卫家。

大家都很疲惫,楚瑜让厨房准备了晚膳,让一家子人一起到饭厅用饭。

因为骤然少了这样多人,饭厅显得格外空旷,楚瑜留了那些故去的人的位置,酒席开始后,就给众人倒了酒。

“这是我父亲埋给我的女儿红,如今已足十五年。”

楚瑜起身倒着酒,笑着道:“我出生时我父亲埋了许多,都在我出嫁那日喝完了,唯独最好的两坛留下来,今天就都给你们了。”

说着,她回到自己位置上,举杯道:“今日我们痛饮一夜,此夜过后,过去就过去了。”

你我,各奔前程。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然而在场的诸位少夫人,却都是明了的。

所有人没说话,片刻后,却是姚珏猛地站起身来,大喊了一声:“喝,喝完了,明天就是明天了!”

说着,姚珏举起杯来,仰头灌下,吼了一声:“好酒!”

姚珏开了头之后,气氛活络起来,大家一面吃菜,一面玩闹,仿佛是过去丈夫出征后一个普通家宴,大家你推攮我,我笑话你。

王岚怀孕不能饮酒,就含笑看着,姚珏看上去最豪气,酒量却是最差,没一会儿就发起酒疯,逢人就开始拉扯着对方划拳喝酒。张晗被她拉扯过去,两个人醉在一起,满嘴说着胡话。

“我们家四郎,你别看指头断了,可厉害了,那铜钱大这么孔,他百步之外,就能把铜钱钉在树上!”

“四郎……算什么,”张晗迷迷糊糊,打了个嗝:“我夫君,那才是厉害呢。我头一次见他,花灯节,有人调戏我,他手里就拿着一把折扇,把十几个带刀的人,啪啪啪,”张晗手在空中舞动了一阵子,嘟囔道,“全拍到湖里去了。”

喝了酒的蒋纯听到她们夸自己夫君,有些不开心了,忙加入了组织,开始夸赞起自己夫君来:“我们二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