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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100)

作者: 悬思 阅读记录

“陛下在谈国事?”我问门口一侍者。

侍者低头不语。只听见正殿内传出湛岚的声音:“宸妃来了?进来吧。”

我迈入殿门,芳尘却被侍者拦在了殿外。我满心疑惑,顾不上较真,只身走入正殿,却被眼前所见惊住了。湛岚正大模大样地坐在龙椅上,身上还披着陛下的龙纹披风。明阳宫总管凌波侍立在旁却对这一大不敬之举视而不见。

距离龙椅稍远些的地方,站着一名侍卫,竟然手持佩剑。携带利器入明阳宫可是死罪!我定睛一看,那侍卫不是别人,正是奏折一案三个嫌疑人之一。这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湛贵妃,你作什么死,还不快从龙椅上下来。陛下在哪儿?我有事要见陛下!” 我极力稳住心神,冲着怎么看都和平常不一样的湛岚大声说。

“宸妃节哀,陛下龙驭宾天了。”湛岚的话语清清楚楚,我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我用力捏了一下手臂,疼得很真切,这不是做梦啊?

“覃家的‘女诸葛’,你不是很会观察,很懂推理吗?滔滔不绝,头头是道的。看你现在这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不如让我好心帮你解答一次吧。”湛岚从龙椅上起身,边说边朝我走近,凌波和侍卫一左一右护着她。

我开始紧张,缓缓后退。湛岚却不看我,与我擦肩而过。“这幅画一直挂在明阳宫里,你仔细看过吗?”湛岚指着我身后挂的一幅水墨画说。

我不擅书画,所以并未留心过,被她一提,方才仔细看去。那是一幅《春柳图》配图的是一首《咏柳诗》:“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落款处是陛下长兄嘉王的名号。嘉王是著名的“才王”,有一手书画绝技,本已被立为太子,可惜英年早逝,便由陛下承了皇位。

湛岚为何让我看这幅画?“嘉王殿下不是早就没了吗?”我说。

湛岚似乎在嘲笑我的迟钝,忍不住提醒道:“你仔细看看那诗第三句的第一个字。”

第三句第一个字分明是“解”,不过缺了一笔,应是避讳之意。本朝哪位先祖名讳中有“解”字不成?我拼命回想,却一时记不起。

湛岚看我不得要领,索性揭了谜底:“‘解’字缺笔是避嘉王生母的名讳。所有嘉王府里的人都知道这个规矩,遇到‘解’字便会避讳,已成习惯。环州的州官当年也是嘉王府里的,劫后余生,改头换面,却忘了改掉经年的习惯,一时大意了。那乡绅姓什么不好,偏要姓‘解’,冒名顶替的事多了,偏他丢了性命,也是运衰。”

解?解闵?!奏折!

湛岚看我的表情,知道我已经想明白了,接着说道:“嘉王猝死,死因蹊跷。陛下得位,明里暗里把嘉王府的旧人铲除殆尽,女人孩子都不放过。今日之事,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是让陛下还当年欠的债而已。”

“原来,侍卫、凌波、小宫女和老太监,全是你们的人。这森森宫苑,究竟还有多少人参与了谋逆竟不可知!”我自言自语道。

“这就叫‘灯下黑’。”湛岚说,“覃韵,你也不必自责,宫里宫外许多人早已筹谋多年,不是一个小小的奏折能够扭转乾坤的。你很敏锐,却只会盯着小的地方。我稍微布一个大点的局,你就无力招架了。陛下和你其实是同一种人,所以陛下才会欣赏你。既然你自诩聪明,我便叫你‘聪明反被聪明误’;既然你以为我是个蠢人,我便扮个蠢人给你看。”

我强迫自己从震惊中平复下来,不要再让眼前的敌人看轻了。“陛下封我‘宸妃’,还有人说怕我成为武则天。谁知都是障眼法。当真做了武则天的不是我覃韵,却是你湛岚。”我无奈地说。

“陛下龙驭宾天,遗诏中写明,过继嘉王之子承继大统,我将为新君养母,也就是太后了。嘉王之子还小,我自然可以垂帘听政。”湛岚笑着说,“你以为我稀罕的仅仅是个皇后的位子吗?我将拥有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覃韵,这些年我容得下你,因为你不过就是个跳梁小丑而已,根本不配同我争!”

“好好好,‘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嘉王殿下的诗好!诸葛虽智,到底只是一忠臣,怎敌‘挟天子令诸侯’的曹孟德?”我叹道,“舍弃做人之底线者,又有何事不敢为?陛下当年走错了路。你也不过重蹈陛下的覆辙罢了。”

肖皇后的故事

我叫肖明媚,是隆兴皇帝的最后一位皇后。稍微读过点史书的人,听到我的身份就会对我的故事感兴趣,或者说,对我的丈夫感兴趣。隆兴皇帝是个“有名”的皇帝,在位四十年,立过九位皇后,加上当皇帝以前明媒正娶的三位夫人,隆兴皇帝长孙庆之一生有过十二位正妻。此数成为“君王之最”,以此为“名”被后人记住,也实在有些尴尬。和另外十一人相比,我的结局算不上太差。我不免听过各种评价,说长孙庆之好色、多情、冷酷、虚伪、朝三暮四、过河拆桥……这些说法或许对,或许不对。我并未亲身经历他的所有事迹。我出现时,他波澜的一生已近尾声,所以我能讲给你们听的,只是一个老家伙最后的时光。

我们肖家表面上看是官宦之后,内里实际早已衰败。子孙好逸恶劳,没有一个肯上进有出息的。我母亲姓严。严家也是高门大户,家境富裕,子孙皆是无良纨绔。我父亲是个读了许多书却只学会写诗填词,一辈子都考不中进士的失意文人,仗着家有余财,四处饮宴,浑噩度日,狂言醉语。我父亲有句口头禅:“肖家不肖,严家不严”,用来取笑母亲,也用来自嘲。母亲只爱打牌看戏,别的事情一概不上心。我十二岁就开始持家,一面应付父亲的牢骚,一面应付母亲的开销。到我十八岁,父亲和母亲还是各玩各的,谁也不为这个家操一点儿心。别家的婶娘在牌桌上问母亲:“你家明媚怎么还不订亲?”母亲头也不抬地答:“肖家的女儿自有肖家的人操心。”婶娘看看母亲,眼神古怪,似乎想问:“你嫁到肖家竟不算是肖家人吗?”到底没有问。既是牌友,只管打牌就是了,谁家里没有些难言之事,不问也罢。远房的叔父在酒桌上问父亲:“令嫒的婆家找好了吗?”父亲手不释杯,含含糊糊地答:“自然是等贤婿上门提亲,哪有好女儿主动要找婆家的?”叔父将酒饮下,也把心中的疑问一同咽下:“肖家这样的破落户,若不主动些,哪有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愿意上门求娶的?”外人的话,我父母或许也听见过,只是全当耳旁风罢了。他俩有他俩的生活方式,固执到不肯为对方更改一丝一毫,其他人便更是不相干的了。结不结婚又如何?他俩不就结婚了吗?可也没见多出些许快活。那么,留着唯一的女儿不嫁,未尝不是一种心疼。

就这样我拖到二十五岁,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姑娘”,没等到如意郎君上门,却等来了钦天监选妃。确切地说,是选后。隆兴皇帝是远支的宗室,因为之前的皇帝没生儿子才收养来继承皇位的。之前的皇帝也不傻,为了不给他人作嫁衣裳,选人的时候近支的宗室后代一律不考虑,富裕人家、大户人家、官宦人家的也不准允。必要找个“清清白白”的,其实就是“无依无靠”的。把长孙家的族谱翻了个遍,终于在个穷乡僻壤找来了这个男孩。寻根溯源确实是皇室后裔,十代之前的祖宗和龙椅上天子的祖宗是同一个爹生的。之前的皇帝对这个父母双亡,“既无叔伯,终鲜兄弟”,进宫前一天还在放牛的小白丁十分满意,慈爱地抹抹孩子脸上的黑印,原来不是脏,是晒的。当下赐名“长孙庆之”,立为太子。这孩子原本叫什么名字日久已无人记得,或许是“大壮”、或许是“小毛”,总之是配不上他如今一步登天的尊贵身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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