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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109)

作者: 悬思 阅读记录

娘搂着我哭了。

离京的那天,南炳璘也搂着申夫人哭了。申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忍住了惜别之情,没有流泪,柔声安慰了几句,就毅然推开了儿子。皇帝把御用的马车赏赐给远行的爱子,宽大的马车里铺着地毯,摆着炭炉。我、七月和南炳璘围炉而坐。马车都跑出了京城,南炳璘的眼泪还没止住。七月也陪着他哭,凄凄哀哀地模样见之心碎。我偏哭不出来,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愣愣地傻坐着。于是,除了“丑八怪”,南炳璘又给我加了新的绰号——“木头人”。

谟剌国把南炳璘安置到极北处的拓州。掌管拓州的是一个叫诠斫的谟剌贵族。诠斫有两个弟弟都死在和朝廷的战场上,所以他没有丝毫让南炳璘在此享福的打算。当然,诠斫也不至于随便就把重要的人质弄死,只是在势力范围内让我们吃些苦罢了。诠斫在一处荒僻的地方给南炳璘找了一间石头房子,给了五只羊、五头牛,还有一些种子。房子周边有草地可以放牧牛羊,房前屋后也可以开垦成农田,不过拓州苦寒,大地一年有六个月被冰雪覆盖,能种的东西不多。于是,养尊处优的二殿下背井离乡开始学习劳作。诠斫很懂怎么折磨人。他会按时提供粮食、衣物和炭火,但分量总是差一些,让我们三人不饱也不暖,却偏偏饿不死也冻不坏。南炳璘每天都在咒骂抱怨,七月每天都哭哭啼啼。

熬过了第一个漫长的寒冬,春天在五月才终于到达拓州。七月却忍不住离开了。到拓州的第二年,七月当了诠斫的小妾。事情从何时开始的,我和南炳璘都不清楚。七月柔弱,南炳璘舍不得让她多干活,他负责放牧牛羊,我负责种地垦田,七月留在石头房里做做针线。想多收些吃的,就得多垦些田地,所以我和南炳璘白天都离石头房很远。若不是那天突然来了狂风暴雨,我俩提早回来,也不知道七月和诠斫会在石头房里私会。屋外风云激荡,屋里被翻红浪,七月的娇声吟哦听得我面红耳赤,南炳璘的脸却白了。

“啪——”南炳璘一巴掌打在七月娇嫩的脸颊上,骂道:“水性杨花的贱/人——”

七月哭着缩进被子里。

“啪——”诠斫示威一般赤条条地站在南炳璘面前,抬手给了这位敌国二殿下一巴掌。下手可不轻,南炳璘的半张脸立马红肿起来。

我急忙冲过去,像老母鸡护幼崽一样挡在南炳璘身前,狠狠地瞪着诠斫。

那天,诠斫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索性直接把七月带走了。走的时候,七月朝南炳璘行了个礼,哭着说:“七月对不住殿下。可,十年太长了……”南炳璘也不看她,不等她说完就不耐烦地挥手撵她。此后,我俩再没见过七月。

七月走后,南炳璘消沉了一阵子,然后,他对我的态度有点儿不一样了。他不再叫我“丑八怪”、“木头人”,而是像家人一样唤我“姣娘”。他又重新睡在了床铺里侧。原本,我们像在京城时那样,各盖各的被子,不知从哪天起,两床被子被叠加在一处,我和他躺在了一个被窝里。有时候早上醒来,我发现他正用手臂环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颈窝里。在拓州待久了,我经常会忘记我和南炳璘原来是殿下和王妃,我会觉得我俩本来就是一对平凡夫妻。

在拓州的第四个冬天冷得出奇,连诠斫也抱怨那是从未经历过的酷寒。南炳璘病了,发着高热躺在床上几天都起不来。门外是一望无际的雪原,这间孤独的石头小屋在冬天里显得格外寂寥。

“姣娘——”南炳璘唤我,“日日夜夜只有风声,你唱个歌给我听吧。”

我把发凉的手搁在他发烫的额上,冲他笑笑,清清嗓子,唱道:“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这是什么曲子?”南炳璘问。

“这是白乐天的《长恨歌》啊。”我说。

“既然名为《长恨歌》,不该是悲悲戚戚的调子吗?怎生得这般境味悠远?”南炳璘问。

“因为真正的‘长恨’并非悲痛,而是难忘。漫漫余生,一旦难忘,便是至苦。”我说。

南炳璘看着我,若有所思。我以为他还在想《长恨歌》,他却转而说道:“姣娘,我想好了,回去以后,就封你为‘勇妃’”。金冠亲王的正妃是有封号的,

我打量他不怀好意的笑脸,警惕地问:“哪个字?”

“当然是勇武的勇啊,哈哈哈哈——”南炳璘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我就好好勇武勇武——”我挥着拳头作势要捶他。

“姣娘饶命……饶命啊。我说错了,是永结同心的永。”南炳璘笑着说,那双爱流泪的眼睛里水汪汪地映出我的脸。

他把我的手搁在唇上吻了一下。我忽然觉得自己也像发烧了一样全身发烫。

我实在不习惯这种感觉,于是故意噘嘴大声控诉道:“成婚那天,你让我在地上睡了一夜,我还没报仇呢。”

南炳璘眨眨眼,说:“你知道那天我心里在想什么吗?我想,娶了这么丑的女人,肯定生不出孩子来,我要断子绝孙了。想到这么凄惨的情景,还哭了一鼻子呢。”

我忍不住笑了,说:“你哭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早打上呼噜了。”南炳璘也故意噘嘴大声控诉着。

“嘻嘻——”

“哈哈——”

雪原上的石头小屋里笑声不断。

严酷的冬季终于过去,第五个春天竟格外温暖。石头小屋里来了几个意外的客人,他们是皇室卫队的成员——朝廷中最优秀、最忠心的武士。队长告诉我俩,朝廷已经备战完毕,之前的和平契约即将作废,他们奉了皇帝的密令潜入拓州,在开战前把南炳璘带回去。

“我们随时可以走。”听说终于可以回家了,南炳璘激动得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

队长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说:“殿下,属下接到的旨意是,将殿下安全带回。”

“什么意思?”南炳璘意识到队长话里有未尽之意。

队长不说话,只用复杂的眼神瞅瞅我。南炳璘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明白了。他们打算只带南炳璘,不带我。

“不行!要走一起走,不能把王妃留下!”南炳璘坚决地说。

“殿下,”队长跪在南炳璘面前急切解释道,“拓州到边境太远。王妃是女子,不方便隐藏。属下没有把握保证殿下的安全。”

“那我也不走了,大不了死在这儿!”南炳璘跟队长赌气。

队长急得满头大汗。

我也想回家啊!而且,南炳璘跑了,诠斫可能会杀了我泄愤。留下来,凶多吉少。可是,战事一起,谟剌人肯定会杀了南炳璘。我看着南炳璘,心想,要么两人都得死,要么还有一个能活。罢了!罢了!!

我板起脸对南炳璘说:“我去看看外面的牛羊,待会儿回来的时候,别让我再看见你!”我朝队长点点头,走出了石头小屋。

“姣娘——”南炳璘在唤我。我没回头。我知道队长会拦住他,把他带走。

南炳璘走后第三天,诠斫终于发现手中的质子跑了。诠斫没杀我,而是割掉了我的耳朵。诠斫说:“在谟剌,没有耳朵的人是奴隶。你就在荒原上做一辈子苦役吧。”

一个月后,朝廷和谟剌国正式开战,战争持续了三年多。这一次,朝廷打赢了。

在两国签订的新契约里,专门有一条要求谟剌人将王妃潘氏礼送回国。谟剌使者说,这一条是朝廷使团里一位金冠亲王极力强调的。看来,南炳璘没有白熬这几年,真的戴上金冠了。

又到春暖花开的季节,一辆马车载着我,从拓州回返京城。抵达京城时已是盛夏,街头巷尾的景致正似当年初嫁时。

马车没有送我回王府,而是直接送我进了皇宫,迎接我的是申夫人。见到我的时候,申夫人分明愣了一刹。我苦笑了一下,表示理解。我知道自己现在一副半人不鬼的模样,和当初离开京城时大不相同了:本来就普通的容貌加上多次晒伤、冻伤后的瘢痕让脸皮几乎成了花布——还是染坏了的那种;饮食不均让我的头发脱落了大半,只剩几绺干枯的黄毛,额顶露出大片遮盖不住的头皮;最糟糕的是,两只耳朵没了,只有两个不堪直视的黑洞,像妖怪森森地张着嘴巴,整个儿脑袋看上去就像个发了霉的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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