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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122)

作者: 悬思 阅读记录

不知何时,阿古已经回来了,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不知何时,我的眼泪也流出来了。“我父王曾说,贵族一旦失去了尊严,比死还不如。”我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间只想起这句话。

“我不想死,阿诗,这是心里话。可我忘不了江陵。”阿鸾还在哭,“我挨了打,浑身都疼,可这疼让我心里好受许多。”

“我的姐妹、姨娘、姑母,都死得很惨。昆仑王宫里别说女人,恐怕连母猫都没被放过。阿诗,你父王说得对,那感觉的确比死还不如。”阿古背靠墙壁,隐身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只有声音依然清晰,“我每天都很痛苦,除了身体的疲惫,还有心中的哀痛每时每刻在折磨我。我并不感激迦铎。我甚至有点儿恨他。为什么不让我和我的亲人们一同死去?为什么要救我?为了积德行善,还是为了让我承受比死亡更长久的痛苦?”阿古停顿了一刻,忽然换用昆仑语说:“阿诗,我不是个天资卓越的王子。如果没有灭国之祸,我会成为一个庸碌的贵族,在喝酒、打猎和女人这三件事上找寻乐趣,度过一生。我有个非常聪明优秀的侄子,是王兄属意的继承人。如果昆仑国王是他,也许昆仑国不会灭亡;如果迦铎救的人是他,也许昆仑真有一天能复国。而我,不过是个无用之人。”岚皋国不许亡国之奴使用故国的语言,多年不用,我曾经学会的昆仑语都已生疏了,只够听懂阿古说的话。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见阿古说昆仑语,比他说岚皋语好听得多,能听出他的自信和自如,好像从里到外变了个人。

“我虽然没死,可这样活着,等于背叛了父王。”我说着,把头埋进手臂。冷寂的夜,我们像动物一样互舔伤处——那些在日光下不能袒露的心伤,在黑暗的掩护下浮现。也许明天,我们都会后悔说出口的话,可此刻,那些话抑不住地要跳出来。“如果生命和尊严不可兼得,我愿意忘记过去活下去。生命应该是坚硬的。只有活着才能知晓未来,才有希望。我不想放弃希望。阿鸾、阿古,你们也别放弃,好吗?”

没人回答我。黑暗中,狭小的隔间里能听见阿古的呼吸和阿鸾的悲咽。

阿鸾还是放弃了。一个月后,阿鸾死了,抱着她的鹭姐姐跳进了炼铁的火炉里。

阿鸾死后,阿古变得心不在焉。一年后,盖云仙阁的时候,阿古从高台上跌下来摔死了。

失去的痛苦,愧疚的拷问,尊严被践踏的屈辱……阿鸾和阿古解脱了。我还要继续忍耐。

然后有一天,迦铎忽然来到隔间。“只剩一个了啊。”他说,“活到最后的是你啊。”

他打量着我,我仰视着他。

“为什么救我们?”我还是问了这句话,就当替阿古问的吧。

“难道你们不想得救吗?”他反问我。

“身体或许得救,心灵却在受苦。”我说。

“活着是不能畏惧痛苦的。”他说,“人生似山川起伏,怎会一成不变?”

“我们毕竟曾是贵族……”我无力自辩,又不想让阿古和阿鸾被他看轻。

既是主人又是恩人的迦铎并无丝毫气恼不耐之态,他抖抖衣角,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将这狭小的隔间仔细扫视了几圈,然后问道:“诗昂,你父王是暹罗国第几代王?”

“第二十四代。”我恭敬且略带自豪地回答,“暹罗国传承三百余年。”

“可是三百余年之前呢?你想过没有?”他问我。

我摇头。

迦铎说:“每个国家都是从无到有,然后从有到无。与此同时,贵族也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就像日夜流转,春夏交替。荣耀会毁灭,直到新的荣耀诞生。如果荣耀不能保全,至少要让生命延续下去。这是生存的意义。”

他的想法与我一样!他的想法竟与我一样!!

父王,您的在天之灵能否听见女儿的呼喊?诗昂不是贪生怕死;诗昂活得并不快乐;终于有人肯定诗昂的选择。

眼泪瞬间涌出。我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父王认为……贵族失去尊严……就应该死。”

“尊严并不仅仅属于贵族,每个人都有与生命共生的尊严。尊严不是血统,而是意念。暹罗王、陈玉鸾、艾古兹……都做了各自的选择,维护了自己的意念。你也是。”迦铎用指尖轻触我的眼泪,“在广袤无垠的世间,任何一个人的悲哀与喜悦都是微不足道的。不要因为生为贵族就放大了自我,觉得喜怒哀乐、得失成败都是要紧的事。恰恰相反,贵族是最该看清楚沧桑变幻、世事变迁的人,从而在其中做他该做的事——不管是推动还是阻拦。民众因为无知和渺小,往往只能无意识地存在,随波逐流,听任摆布。贵族的思想和力量使其能够有所作为——虽然推动可能是助纣为虐,阻拦可能是螳臂挡车。可即使没有结果,也要去做他认为该做的事。这是生命的价值。”

我全神贯注地聆听,忘记了哭泣。

他像父王那样伸手拨弄我的头发,温言道:“身为岚皋国的贵族,我也有我认为该做的事。”言罢,他起身离去。

迦铎本来就是岚皋国的重要人物,之后的七、八年更是扶摇直上,升至中军指挥使,成为军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又用了六年时间全面掌控了岚皋国的防务。岚皋王去世后,年幼的新王继位,没过几年,就在压力之下让位给迦铎。

迦铎将岚皋国更名为蓬晨国——象征生机与朝气,并废除奴籍,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这片大陆上,只有一个国,所有人都是新的国民,过去的恩怨从这一刻归零,重新建立未来。用迦铎的话说就是:“所有的过去都曾是现在,所有的未来也都会到来。”

我给迦铎生了两个孩子,他们承载着我的希望。我的希望不是复国,甚至,我知道蓬晨国也不会是这片大陆上最后的国度。

我快死的时候,迦铎问我还有什么心愿,我说请把我埋在素心殿里,因为一生太短暂,不足以见证,我愿意放弃轮回,驻留于此。

“没有尊严,比死还不如。”父王认为尊严比生命更重要。

“江女亦知亡国恨……” 阿鸾想证明她没忘记自己是谁。

“我不过是个无用之人……”阿古不想再承受痛苦。

“毁灭的一刻,就是重建的开始。”迦铎想创造一个新世界。

“活着才能知晓未来。”我想看看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好。

万俟良妃的故事

这是一个阴沉的上午,云低得好像就罩在头顶,风里夹着湿气,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从郊外的碧云山通往京城的官道上留有仪仗经过的痕迹。碧云山的山门离京城的南门正正五十里,官道修得笔直平整。鸿嘉朝信奉摩罗神教。碧云山上有一座宝隐寺,寺中供奉着摩罗神的金身。这碧云山是被勘过的风水宝地,虽然是个死角,四周一片荒芜,却也免了俗世喧嚣搅扰摩罗神的安宁。

宝隐寺在京城里有个别寺,专门收“愿金”的。那些善男信女们即便捐了大把“愿金”也无缘得摩罗神接见,只能把心愿写在买来的笺纸上,放入祈愿炉里烧了,摩罗神就知晓了。如果许愿者是虔诚的信徒,他的心愿就能实现。一张笺纸十两银子,顶个七品官一个月的俸禄。摩罗神自然是普爱信众的,不过神也跟皇帝一样日理万机,就免不了会有人离神近些,见面次数多些,心愿实现得快些。

碧云山上的宝隐寺是为皇家拓跋氏专设的。这也无可厚非,虽然皇帝也会求长寿、多子这些私事,但多数时候求的都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这种福泽天下的公事,算不上是假公济私。不过,宝隐寺有个规矩:此寺专为后宫嫔妃祈愿而用,却也不是哪个嫔妃都有资格来祈愿的。只有与皇帝有血脉相连者方能入内。说白了就是只有生育过的嫔妃才有资格进入宝隐寺,其他人只能待在山门以外。立此规矩者,是鸿嘉朝的第三任皇帝——当今陛下的父皇。据说,这是转述了摩罗神的意愿。至于神为何会有此愿,先皇帝又如何得知,早已无从查问。不过,逢年过节、初一十五,能不能到宝隐寺祈愿,无形中成了后宫女人某种高人一等的身份证明。在这种区别待遇下,所有人都相信到宝隐寺祈愿最能得到摩罗神的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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