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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125)

作者: 悬思 阅读记录

“我聪慧、貌美、忠贞,永远不会被陛下厌弃。”我昂首挺胸地回答。

“哈哈哈哈——”哥舒孜美笑得更大声,“厌弃和聪慧、貌美、忠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厌弃是因为驯服。听说你们万俟家已经上表了,自请把姓万俟改成姓万。你们很快就分不清自己是南人还是多嘉族人了。”哥舒孜美朝我甩了下马鞭,甩出一声划破空气的脆响,“万俟家的,你就驯服吧!终有一天你会付出代价。就算我将亡于荒野,你也会死得比我更惨。”

赤马扬起四蹄绝尘而去,宫道上回荡着哥舒孜美的声音,“杀一只驯服的狗,比杀一只不驯的狼要容易得多——”

姚懿妃的故事

我出身秀州姚氏。秀州只是祖籍,我出生的时候姚家早在帝京定居了七、八代,所谓的祖籍只剩下祖屋和祖产,由几家旁支的族人守护。姚家算不上大族,人口不多,却在天辅朝有超然的地位,因为秀州姚氏有个别称——太师之门。天辅朝最尊贵的头衔是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太傅之衔只授予有拥立之功的武将;太保之衔只授予有卓越贡献的外戚;太师之衔只授予姚氏,从未花落别家。到我出生时,天辅朝的九代皇帝之师皆出自姚家,自立国起分封的二十六位亲王、郡王,亦有二十位是我姚氏子弟亲授的学生。

姚氏先人当初因学问智识出类拔萃而成为宇文坚的恩师,进而辅佐宇文坚澄清宇内,创立了天辅朝。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宇文坚能建立辉煌功业,姚氏先人居功至伟。不过姚氏先人坚辞了宇文坚的拜相之请,只愿终身为师,不愿亲身入仕,且留下遗训,不许后代为官做宰、出将入相,所以,姚氏后人在帝京建了一座书院,代代以传道解惑、教书育人为业。姚氏书院与天辅朝同龄,书院的匾额是天辅朝首任太傅——亦是姚氏先人之徒——亲笔题写。读书人的理想无非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故而姚氏书院被宇文坚赐名为“治平书院”。天辅朝虽然也有官学和其它私塾,但没有任何一处能跟治平书院相比。姚家虽然无人当官,学生却遍布朝野,上至中枢,下至村县。可以说,姚氏虽是布衣门第,影响力却高过许多世代官宦的家族。

姚家内部每两年有一次大考,从十五岁至五十岁之间的男子都得参加,由五十岁以上的姚家长辈们评阅优劣。考试内容比朝廷的科举还难,共有五门科目:诗词文赋、策论时政、天文地理、史实律法、兵阵谋略。取单科成绩最佳三人,以两年为期在治平书院任教职,全科成绩最佳者,以两年为期在治平书院任院长。从某种意义上说,治平书院的院长就是姚家的名义首脑,亦是姚门学子的思想导师。鉴于治平书院的影响力,说院长是天辅朝的意见领袖也不为过。何况院长虽然不在朝廷任职却会经常应皇帝之邀伴驾御前,共商国是。所以,每次评选治平书院院长,既是姚家的大事,也是天辅朝的要事。

天辅朝立国四十多年后,第三代皇帝提出“国之昌盛,重在教育,有教无类,不分男女”。于是,在皇帝的支持下,姚氏率先开办了女学,由姚家才学出众的女儿任教。若男子读书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女子开蒙至少也要“修身、齐家”。姚氏女学被命名为“修齐馆”。馆长也是两年一考,同样是五门科目,上佳者任教职,最佳者任馆长。

可想而知,这样的家庭最重视对子女的教育,男孩定要学富五车,女孩也要知识广博。

家父在他那一辈人中排行第八,是个不起眼的少爷,虽然温文有礼,可惜不擅读书,年过四十也没担过一任教职。在姚氏这样的人家,不擅读书简直就是最大的无能,所以家父一直不受重视。借用几位姑婶私下嚼舌头的话说“八少爷不学无术,吃了一辈子白饭,唯一厉害的是有那一儿一女,灵慧得不似亲生。”

她们说的“那一儿一女”指的就是我和我兄长。我的名字是姚诗礼,取自“诗礼传家”之意。我兄长的名字是姚书乐,取自“君子六艺”。

兄长大我十岁,二十一岁成为治平书院的院长。从那时起直到我十九岁成为修齐馆的馆长,八年之中四次大考,院长一职从未旁落。大概从会说话起,我就开始和兄长争论,他是我的心智启蒙老师,我是他最头疼也最敬佩的对手。如果我们生成同一性别,都是男子或女子,院长或馆长的争夺应该会相当激烈。上天这一男一女的设置,让我俩轻而易举地封锁了他人的上升之路,占据着姚家儿女中最拔尖的位置,让半辈子都抬不起头的家父大大扬眉吐气了一回。不过,当他这个连任的院长向我这个新任的馆长祝贺时,我们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成为书院和书馆的最后一任“长”。许多变故在发生之始并未惊天动地,而是润物无声,在不知不觉中,改换了人间。

我任馆长的第二年初春,修齐馆新来了两位皇族千金,名册上分别写着“宇文媛”和“宇文嫣”,说是皇帝的堂侄女。如此尊贵的身份在别处或许会引起格外关注,在修齐馆中她们仅是被以礼相待而已。我经常说,如果这世间真有人人平等的地方,那除了监狱,就只有教室了。我既是馆长,也教策论时政,同时还要关注每名学生的表现。没过几天我就发现宇文媛经常缺课,而且每次上课都坐在离讲师最远的位置一言不发,从不参与讨论,不管怎么看,都不像虚心勤勉的好学生。帝京女子想读书的很多,修齐馆一位难求,我不能因为她姓宇文就允许她平白浪费别人的求学机会。观察了一个月后,一个散了学的傍晚,我把两位皇族千金都请到了我的书房。虽然在宇文嫣面前批评宇文媛会显得有些不留情面,但我需要有人做个见证,以免这位不思进取的千金丢了面子闹将起来。

“不管是什么封号级别,在修齐馆都是我的学生。如果总是这般表现,我只能以馆长的身份请阁下不必再来上课了。”我声音不大,语气却很严厉。

宇文媛有些窘迫地低下头。

“她犯了什么错?”宇文嫣问我。

“屡次无故缺席,课上从不发言,学习态度消极。”我说。

“馆长真要让她退学吗?”宇文嫣问。

我认真地点点头。

“我就说这样不行吧。你还是实话实说了吧。”宇文嫣忽然转头对一直低头不语的宇文媛着急地说。

什么意思?我正试图捕捉宇文嫣话里的讯息,被我评价为“消极”的宇文媛缓缓抬起头说话,进入我耳中的却是男人般粗沉的声音:“馆长千万不要生气。在下宇文愿,因听堂姐说修齐馆的课业丰富有趣,实在好奇,所以才扮上女装来旁听。不敢发言,不敢靠近,是怕被拆穿。缺席也并非无故,只因太师安排的课业不得不完成,余下的时间不多,所以……”

我吃惊地上下打量宇文媛。离近了看,果然更像个男人。刚满十五岁的身量还没完全长成,难怪能妆成女孩。宇文愿是太子殿下的名讳,他说的“太师”是指他的老师——家父的二哥,姚家上一辈里学问最好的人。

宇文愿从他的女装裙摆中摸出一块腰牌递到我眼前,白玉上面刻着一只蟠龙——龙纹玉腰牌。天辅朝除了皇帝和太子,没人再敢佩戴这东西。虽然没见过但也听说过,皇帝的龙纹玉腰牌上刻的是双龙。

“太子殿下——”我正欲躬身行礼,被宇文愿一把扶住。

“愿在馆长席下受教月余,一日解惑,终身为师。哪有学生让老师行礼的?”说着,他一揖到底,竟向我施了个敬师的大礼。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个穿着女装唇红齿白的天之骄子,说:“殿下的老师是我二伯,学问顶尖。若是殿下想换个环境,治平书院也是不错,都是同龄的学子,可以彼此交流探讨。不谦虚地说,我那当院长的兄长也算是个才子。殿下怎么不听那些治国平天下的大学问,竟跑来这女流云集的修齐馆学些修身齐家的小学问。”宇文愿这一个多月都窝在角落里,从不与同窗搭讪,只和宇文嫣结伴往来,以至于我没法拿“男女授受”来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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