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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129)

作者: 悬思 阅读记录

“结果,他冒险从火里带回来的不是那座紫檀佛像,而是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女婴。孩子太小,被烟熏得嗓子都哑了,哭声小得几乎听不见。”花妈妈说。

那个女婴就是我,被着急逃命的小尼们忘在着火的尼姑庵里。

“那座紫檀佛像呢?”我问。

“被火烧没了。”花妈妈无奈地摊摊手。

“他那么厉害,就不能连佛像一起带出来吗?”我捡回一条命,也从此欠下他的债——多达三千三百两银子的巨款。

花妈妈看看我,皱着眉说:“你忘了?他只有一只手。”

所以,他只能在佛像和婴儿之中选择一个。

“那场火很大,”花妈妈说,“整个慈济庵都烧没了,还连累了半条街的人家。他的衣裳也烧烂了,身上落了疤。”

“所以,花妈妈就同意养着我了?”我问。

“不养也不行啊。火扑灭后我抱你回过慈济庵,捡你的那个老尼求我在新庵建好前先照看你一下。后来,新庵迟迟建不起来,老尼也病死了,尼姑们渐渐都另寻了去处。我本想把你再丢到哪儿去,阿享不同意,非要等你长大还清了欠债才能放你走。”花妈妈边修磨指甲边同我说话。

“花香楼的姑娘,都是用花加香字取名字。为什么我不一样?”我问花妈妈。

花妈妈吹吹指甲上的蔻丹,说:“你的名字是阿享取的。你是他救的,所以姓他的姓,就像他是老乞丐救的,所以姓老乞丐的姓。运,是运气的运。他说,一个天生地养的孤儿,能指望的只有运气了,所以你叫舒运。”

然而,他取的名字他自己却从来不用。花妈妈和花香楼的姑娘们都叫我“阿运”。他管我叫“蠢蛋”。

小的时候我很爱哭,他会不耐烦地说:“蠢蛋,哭什么哭,哭的老子心烦。”然后忽然出去,再很快回来,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几块姜糖,趁我咧嘴大哭的时候塞进我口中。我为了含住姜糖,不得不停止哭泣,等吃完了糖,也忘了哭。他总拿这法子治我的眼泪,我便用眼泪换他的糖吃。

“你明知这小丫头要挟你,你还上她的套?”花妈妈从来都是眼明心亮。

“没爹娘心疼她,她才闹的。”他总会替我开脱。

“你像他。他心疼你就像心疼他自己。”花妈妈对我说。

我还小,不关心他为什么哄我,只想吃糖。

可小孩总会长大,花香楼的姑娘十五岁就开始接/客了。我长到十七,依然无所事事,每天在花香楼里给姑娘们端茶递水,洗衣扫地,干些打杂的活计。

我不知道生辰,被救到花香楼的日子就是我的生辰。每年生辰他都会送我一样东西,吃的、穿的、玩的、用的,都送过。他不直接给我,全让花妈妈转交。花妈妈会加上一些钱,算作她那份礼。对于直接送我钱这事,花妈妈解释过:“一年年大了,早点攒够了钱,就自由了。”然而,对于自由,我并没有急切的渴望。

我端水的时候经过花妈妈的房门口,听见花妈妈对他说:“那些债不债的托辞你也不必同我说,我好歹把她养大了。阿运都十七了,该有个安排了。就算不当妓/女,难道一辈子不嫁人?老死在这儿吗?”

我放轻脚步,屏住呼吸,听见他答:“知道了,我会安排的。你先别管了。”

安排?他打算怎么安排我?我忽然紧张起来,有些抗拒。

晚上,城里高大人家办酒,请了几个花香楼的姑娘去陪席,花妈妈不放心,亲自护送。我趁花妈妈不在,梳洗好了溜进花妈妈房里,他不在,我坐着等。约摸等了半个时辰,他回来了,一身黑衣,当着我的面从衣内掏出几件首饰,搁在花妈妈的梳妆台上,都是他今晚的收获。

“有事儿?”他问。

“没……没事儿。”我心里七上八下。

“没事儿快滚,老子要休息了。”他用下巴指指房门,示意我走。

我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猛地扑到他怀里,死死抱住他,慌里慌张地说:“我愿意当你的女人。”虽然天黑着,房里也没点灯,我还是用力把脸贴在他胸前,怕他看见我的羞态。

他分明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把我推开,用平常的语气问道:“蠢蛋,你又闹什么?”

我支吾着答:“我听见你和花妈妈说话了。我长大了,该嫁人了。我不想当妓/女,也不想离开花香楼,如果非嫁人不可,我情愿嫁给你,反正我欠你的,就当还债了。”等不到他回应,我急了,“我不会跟花妈妈争的。就像有钱人家那样,花妈妈是大房,我就算小妾好了。”

我羞得不敢看他,只听见他笑了,说:“我有玥娘一个就够了,可消受不起你这蠢蛋。别自作聪明了,快滚吧。”

我又羞又气,一跺脚打开门冲出去,正好撞在花妈妈身上。我更加窘得恨不能钻到地缝里,磕磕巴巴地说:“花妈妈……您……已经回来啦?”

“嗯,早点儿睡吧。”花妈妈的语气有点冷,动作有点僵硬。我还想解释两句,花妈妈已经一闪身进了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差点儿夹住我的脚。

花妈妈会质问他吗?他会向花妈妈解释吗?我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没听见房内传出任何声音,好像原本就没人似的。

我有点担心。我要抢花妈妈的男人,大大得罪了她,她会不会报复,例如逼我卖身,或者打我一顿?糟糕的是,我抢也没抢到,如果当真和他有了那种关系,就坐实了他女人的名分,花妈妈就算想整我,也得顾忌他的意愿。

那晚以后我谨言慎行,尽量躲着花妈妈,可惜还是躲不过。

我闭上眼准备挨耳光,却听见花妈妈问我:“你是真心喜欢阿享吗?”

“喜欢……吧。”我含糊道,一睁开眼就对上花妈妈那双精明的眸子,心一横索性说了真心话,“毕竟他是我唯一能依靠的男人。女人不是都要依靠男人才能活下去吗?不然怎么会有妓/女?花妈妈有那么多积蓄,下辈子都用不尽,不还是要找个男人陪伴吗?楼里的清倌人开/苞,姑娘们都说,女人怎么都是卖,妓/女是卖给许多男人,嫁人是卖给一个男人,结果一个是受苦,一个成了享福。我确实负义,不该把主意打到花妈妈的男人头上,可我……就觉着他是个好男人。我也不奢求享福,只要能不受苦。况且,我欠他太多,总得还些什么。我……”我说不下去了。

花妈妈晶亮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看了我一阵,然后轻笑一下,不是愉快的笑,有些凄苦,又有些自嘲。“阿享是个好男人,不过,谁说女人跟了好男人就不用受苦的?人来这世上走一遭,原本就不是为了享福享乐,都是来受苦受罪的。”说完,花妈妈转身走了,没有打我。

花妈妈对我一如往昔,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也没再听见他们商讨对我的安排。

离我十八岁生辰还差两个月的时候花香楼里忽然来了个尼姑。那尼姑是白天来的,姑娘们都在休息。尼姑直接掏出个银锭,指明要见花妈妈。尼姑和花妈妈单独谈了许久,然后花妈妈把我叫过去,让我把尼姑送到外面。那尼姑朝花妈妈点点头,然后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方才起身离去,我一直把她送到街口,她没跟我说话。隔了几天,那尼姑又来了一次,又和花妈妈单独谈了许久。我想起自己从尼姑庵被抱回来的旧事,隐约觉得这尼姑的来意似乎与我有关。

花香楼的人全在晌午起床,吃的早饭就是午饭。那天吃过饭,花妈妈把我叫到她卧房。舒享也在,穿着一件新衫,颇为郑重又有些喜庆的模样。花妈妈未言先笑,这次是真心愉快的笑:“阿运,你不再是孤儿了,你的爹娘来找你了。”

“看花妈妈这么高兴,难不成我爹娘是什么显贵人物?”我开玩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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