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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160)

作者: 悬思 阅读记录

池东来在距离邹全恩两步开外的地方站住,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这个昔日的挚友、同袍,说出的每个字都恶狠狠的:“阿全,你巴不得我死了是吧?当年我跟你一样是校尉。我跟着戴主帅领‘集’字营,你跟着权副帅领‘严’字营。那时候你心里就不平,不止一次说‘集’字营是精锐,立功容易,升上去也快。我对你说,‘集’字营的战马和兵器确实比‘严’字营强,可训练也更苦,死的伤的也更多。还记得你怎么答我的?你说,上战场还有不死不伤的?反正死伤的都是小兵,当的官越大,好处越多,越安全。”

“池校尉,说说梁坪之战吧。”我打断池东来,怕他再说下去会情绪失控,直接掐死邹全恩。

池东来低下头平复了一阵,然后说:“梁坪之战再难打,也不该打得那般惨烈。根据之前的军事部署,到梁坪后,我军兵分两路,主帅副帅各领一路,相互支援。如果不是权副帅使坏,刻意向敌方泄露了戴主帅的行军路线,‘集’字营不可能被困在高地上。就算被困,只要权副帅能带‘严’字营及时支援,也不至于全军覆没。说到底,这是权正虢想借敌军之手灭了主帅和‘集’字营的狠计。只要不傻都明白,主帅比副帅年轻两岁,又封了侯。权正虢能力资历都不够格,不使些非常手段,他想出头当主将,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戴侯对权正虢有知遇之恩。权正虢如果改换门庭就会被骂成叛徒。永远居于人下,他又不甘。一个虎狼之心的阴谋家,跟你邹全恩倒是一路人。”

“你说权副帅泄露行军路线是污蔑!可有证据?”邹全恩梗着脖子大声问池东来。

“你当然会问这个,因为你心知我拿不出证据,因为唯一的证据已经被你亲手毁掉了。”池东来的拐杖踱在地上咚咚响。“权正虢不过是想借刀杀人,并不想彻底输掉这场仗,更不愿背上通敌卖国的罪名。军队经过的地方肯定会留下痕迹,我军的惯例是安排一个二十人的小分队殿后,负责扫尾,清除行军痕迹,迷惑敌人。‘集’字营在高地发觉中了埋伏的时候,戴主帅就命我带了六个人突围去向副帅和‘严’字营求援。突围很困难,我带的几个人都与我失散了。我拼死跑出来,却在求援途中一处隐蔽的山洞里发现了迟迟未归的殿后小分队的二十具尸体。去到那个山洞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周围都是开阔地,我伤得不轻,需要躲避一阵积蓄体力,找来找去只有那个山洞可以藏身。我开始以为他们是被敌军杀的,可再一想就明白不对劲。敌军杀他们就杀,何必还把尸体藏在山洞里?不想尸体被发现,又不来不及挖坑掩埋,藏在这山洞里是最好的办法。我仔细检查过那二十具尸体,是被三棱形的冰铁利器所伤。如此一来,藏尸体的动机就更明确了,因为那二十人都是被自己人杀死的。我军的兵器都是冰铁打造的,因为我国铁矿与敌国的不同,打铁时加热的温度也不同。敌军用的兵器都是温铁造的,比我们的薄。三棱形的刀刃好用,造起来却费力,所以在我军中不到校尉一级是不够格使的。校尉已是将帅的副官,职级不低,出征梁坪的只有你我二人。谁杀了那二十人,不是一目了然嘛。十八年过去,那二十具尸体早在山洞里烂成白骨了。阿全,你使别人的兵器不顺手,这一直是你的习惯。可叹,习惯有时候就是破绽。”

“所以,你去向权正虢求援了吗?”那二十具白骨已经不可能证明什么了,我急着让池东来把他知道的全讲出来。

“我去了。当时想着,那二十人的事我可以稍后禀告戴主帅。眼下要紧的是让‘严’字营尽快支援高地,否则戴主帅性命堪忧。”池东来继续说下去,“不过有两个人比我到得早。与我一同突围的六个人,除了我,还跑出来两个。我是从山道这边远远望见他们俩骑着马一前一后进入了‘严’字营的驻地,没见出来。一刻钟后,没等我翻过那座山,‘严’字营就开拔了。动得这么快,我这心刚要放下,却发现‘严’字营开拔的方向不对,与高地的方向正相反。难道是那俩人传错了话?等我翻过山,到达‘严’字营的驻地时,整个营已经走远了。原来扎营的地方留下两具尸体,是我带的那两个传信兵。尸体上的血还没干透,分明不是突围受的伤。他俩也是被自己人杀死的。到了这一步,我再迟钝,也明白事有蹊跷,不敢直接现身,只敢悄悄跟在‘严’字营后面观望。”

“你观望到什么?”我引着池东来把旧事讲完。

“我观望到权正虢领着‘严’字营放弃增援高地,致戴主帅与‘集’字营弟兄们的安危于不顾,转而去袭击敌军的大本营。端掉敌军大本营,干掉敌方主将,就是头功,他倒想得明白。”池东来的眼白泛红,有哀痛,也有怨恨。

“就算‘严’字营去支援,焉知不会被敌军围点打援?直奔大本营,是围魏救赵,权副帅当机立断,最后的结果不也证明了副帅的英明?”邹全恩抢着说。

“所以,你承认了当年领‘集’字营被困高地的是本宫的父亲,而领‘严’字营去打敌军大本营的是权正虢?”

“我……”邹全恩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重重哼一声,索性认了,“是!成妃娘娘说的对。”

折腾了半天终于有眉目了。“那,为什么要对陛下说谎呢?”我问邹全恩。

邹全恩闭口不语。

池东来替他回答:“因为大殿下死了,没人敢背这么大的罪责。”

“大殿下不是死在高地的嘛,罪责也是本宫的父亲背了。”我说。

在一旁不吭声看了半天热闹的权凝似乎比我还好奇当年的事。算算年纪,那时他还不记事。不过那件事对他们权家的影响可谓深远。十八年前,我是后宫最得宠的妃子,离皇后之位仅有一步之遥。陛下也提过给我封后的事,因为父亲出征就暂时搁下了。陛下说,等戴侯得胜归来与庆功宴席一道办,给戴家凑个双喜临门。结果功劳全归了权家,罪责全归了戴家。权正虢那个蠢女儿,从贵人一跃而成皇后,让我在宫里没有一天好日子过。权正虢虽然死了却极尽哀荣,权氏鸡犬升天,连权凝这种纨绔年纪轻轻也掌了实权。而父亲交了兵权提前退休,戴侯府从此衰败。我心中不平,也只能认命,毕竟功不能不赏,罪也不得不罚。一旦获悉当年的事实有隐情,我又岂能不追究到底?

“大殿下不是死在高地。大殿下从未去过高地。主帅为了大殿下的安全,把大殿下留在后方,与‘严’字营同行,让权正虢尽心护卫。大殿下上战场无非是丰富阅历,长长见识,练练胆子。哪能指望一个刚十五岁的皇子杀敌呢?都明白这道理。所以,大殿下其实一直跟在权正虢身边。杀入敌军大本营的时候,权正虢挣功心切,红了眼,一时忘了顾及大殿下。敌方主将也有些本事,看见大殿下在其中,衣着马匹兵器皆是出众,又跟着十几个人层层维护,虽不知身份,料定是个重要人物,于是召集弓箭手只瞄大殿下一人。箭如雨落,密不可挡,权正虢想回护已经来不及。没错,大殿下是死在‘严’字营里,死在权正虢眼皮子底下的,有‘严’字营的兵士亲眼所见,事后隐瞒,定是被严令封口了。从来都是好事有人抢,坏事无人认。”池东来说。

“如果被困高地的不是权正虢,他不应该死的啊。死的该是本宫的父亲才对。”我说。

“戴侯活着是运气好,也是因为‘集’字营的弟兄们拼死护卫,才让主帅有机会逃生。而权正虢,哼,该死!”池东来冷冷地说。

“甭把戴侯说得圣人一样。权副帅就是被戴侯亲手斩杀的,在梁坪。”邹全恩插嘴道。

“那是被你们‘严’字营逼的!”池东来吼道,“‘集’字营全军覆没,只有三名亲兵护着戴主帅逃出了高地与‘严’字营会合。若不是‘集’字营在高地拖住了敌军主力,‘严’字营岂能轻易端掉敌军大本营?功劳该由两营的兵士共享才对。可你们‘严’字营,看我们‘集’字营死光了,戴主帅成了光杆司令,就杀了他的三名亲兵,逼他把功劳全报在‘严’字营头上。可怜那三名勇武忠诚的亲兵,从高地上死里逃生,伤痕累累,最后还是逃不过自己人的暗算。你们原本是想连戴侯一起杀死的。你们,就是你邹全恩、权正虢,和‘严’字营那帮利欲熏心的畜生。幸亏我留了个心眼,没明着归营,而是趁夜偷潜入戴主帅的营帐,把看见的全报告给主帅。主帅料到你们要有动作,所以在权正虢来的时候才先下手为强,杀了这个心怀鬼胎的副将。是主帅让我不要再露面的,就让你们都以为我死了。你带着‘严’字营的人来晚了一步,我躲在帐外听见你们逼主帅与你们同谋,若主帅不允,你们就要造反,甚至拿主帅府中的儿孙女眷相挟,说已经派杀手去侯府了。主帅是三十岁就封了侯的英杰,绝非贪生怕死之人,也未必舍不得家人,之所以妥协,同意配合你们谎报军情,是怕‘集’字营死去的英烈们得不到抚恤,家中艰难。回京后,‘严’字营活着的、死了的,个个有功、人人得赏。‘集’字营的兵士却因护卫大殿下不力之罪,被陛下剥夺了抚恤。多少老母、寡妻、幼儿,悲哀凄苦。你邹全恩心里就没有愧吗?还有你们权家!”池东来愤怒地指向权凝,那纨绔吓得向后蹭了几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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