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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37)

作者: 悬思 阅读记录

走?我无家可归,除了报仇更无事可做。他别想让我走!

日落西山的时候他回来了,看见大缸里装满水,灶台上摆着饭菜,院子扫过了,衣服洗好了。我说:“我不会白学你的本事。别家女人会的,我都会。你不用激我,我死也不走。不管是学本事还是伺候你,都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没说话,一屁股坐下把饭菜吃个精光,然后抹把嘴看我一眼,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放在灶台上,扔下一句“拿去买米”。

买米哪用的了二两银子?我买了米、面、肉、布,还有两只鸡。他虽然不说,我知道他爱吃腊肉炒鸡蛋,只要有这个菜他都能添两次饭。

住的竹屋是他自己搭建的。屋后的地原本荒着,被我种了菜。屋前有一大片花圃,他要是不出门,必去摆弄那些枝叶。我来的时候花期已过,到第二年才见到那花开的样子——艳得惊心,大片的红,远看似火近看如血。

我问他:“这是什么花?红得这样烈。”

他说:“是玫瑰,也叫刺客之花——枝茎带刺,刺伤那些靠近它的人。”

那花的香味熏得我胃里一阵翻腾,吃下的饭都吐了。连着吐了几天,像是吃坏了肚子,我跑去找郎中抓药,郎中却说我有喜了。

我跑去青楼,用身上唯一的首饰——一个玛瑙镯子,从老鸨子那儿换回一副打胎药。

喝了药,当天晚上痛得死去活来。他有些不解:“你吃了什么脏东西?吐了几天不说,又疼成这样。不是给郎中看过了吗?也喝了药了。”

我疼得说不出话,顾不上理他。折腾到半夜,一团带血的肉块滑出来,被我盛在铜盆里。

他闻到血腥味,过来问我盆里面是什么。

“我怀上了,喝药打下来。”我有气没力地说。“你说过刺客是没有妻子儿女的。我不是你的妻子,你也不能有孩子。与其等你动手,不如我自己解决。”

他的眼神闪烁着,有些古怪,过了片刻,端起铜盆,一声不响地出门了。天亮的时候他才回来,却把铜盆丢在外面了。我本来想说,把盆里的东西远远扔了就好,不必把好好的盆也给扔了,但看他神色不佳,想来深更半夜被我使唤一回已是不耐,便不敢再招惹他了。

第二天我还在流血,可已经习惯了早起练功。蹲马步的时候,感觉肚子里像有根锯在拉扯我的肠子。我大约只坚持了一盏茶的工夫就昏过去了。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床头摆着一碗热粥,飘出一股红糖味。

那天之后,我和他仍旧每晚睡在一张床上,可他一直没有再碰我。就这样过了一年,我实在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厌了要赶我走,杀人的本事我还没学会呢。

他说,要是我再怀孕打胎死去活来的,把身体折腾垮了就什么也学不会。

我跟他说不用担心这个。老鸨子说,给我的是最好的药,喝下去不仅能打掉肚子里的,以后也不会再怀了,永绝后患。

他没再说话,转过身用后背对着我。过了一会儿,我快睡着的时候,他忽然转过来,压在我身上。那一次,他动作特别轻,让我有些意荡魂迷,恍惚中只觉着他的嘴唇在我额头上贴了一下,很轻、很快的一下,好像只是不小心碰到。云雨之后,我枕着他的胳膊睡了,他没动,任由我枕着,后来竟养成了习惯。

他隔一阵会出门几天,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伤和银子。我从来不问他去了哪儿,只把他给的银子收好,换回吃的、穿的、用的。我跟了他六年,报仇在我心里从唯一的执念逐渐淡成一个平常的词语,只有屋后菜地和屋前花圃偶尔提醒我岁月在行走。直到在集市上看见官府的告示,我才想起这桩未了的心事。告示上说,皇帝六十大寿,百姓进献祥瑞可以受封受赏。我从集市回来,他还在花圃里。我蹲在花圃边,他好像没看见我,过了一会儿才说:“去集市上了?”我嗯了一声。他问:“看见告示了?”我又嗯一声。“还想去?不怕死?”我默了半晌,才嗯出一声。他没再理我。

之后的两天他一直不理我,也不再教我。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没什么要教的,我可以出师了。

“可我的本事比你还差得远。”我说。

“什么本事都是需要练习的,杀人也一样。”他仍旧在花圃里忙活。

第三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床头放了一盆玫瑰花,同木异枝,花期已近,含苞未放。同木异枝的草木叫“木连理”,甚是稀罕。有“德至于草木,则木连理”的说法,所以是祥瑞之物。他的花圃里就有几株。

离开之前我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他不看我,仍旧在花圃里摆弄那些花。我以为彼此终究无话,却听见他说:“京郊的南山上有玫瑰花,如果你后悔了,就去南山赏花。”

老家伙坐在龙椅上,问我姓甚名谁时,我想到他和他的花,于是答,姓罗名玫。

老家伙说:“‘玫’字别致,‘玫瑰’俏丽。‘为报朱衣早邀客,莫教零落委苍苔。’罗姑娘这样的美人,本身就是祥瑞。”

老家伙收了我的花,也留下我的人。卖花女罗氏因为种出了“木连理”而被赐封为“玫顺常”的事很快被人忘记,因为名分在这里是不值钱的。老家伙风流龌龊,睡过的女人无数,后宫堆满了他收集的环肥燕瘦,实在装不下的时候就把这些女人胡乱赏赐给侍卫和臣子。多年来纵欲过度,老家伙精力不济。为了戒色养生,太医每天都给老家伙喝很多压抑气血的药,结果,色戒不掉,倒让老家伙养成个怪癖——云雨之时要把女人的手脚身体捆绑起来,否则没法行事。于是,在龙床上杀人的计划成了个笑话。每次老家伙压在我身上,我都想吐,只能闭上眼想象着和他在一起。老家伙虽然是皇帝,身上却腐臭难闻;“罗刹”虽然是刺客,身上却带着草木香味。

老家伙对我很快就腻了,又迷上了新宠。终有一天,我会像其他女人一样被老家伙胡乱送给哪个男人。我忽然发现自己是个傻瓜:老家伙本就没几年好活了,我的父母也不会死而复生,我原本过得好好的,何苦非要堕入这个荒淫的地狱?我后悔了。我想离开,回那个有玫瑰花的竹屋去,每个晚上枕着他的胳膊睡。我想起他的话,日夜熬盼,花期一到,就去求老家伙。老家伙想起我和玫瑰的渊源,准许我去南山赏花。

终于在南山的花海里再见到他,我的心花在瞬间绽开,绚烂过漫山怒放的红玫瑰,冲得胸口快要炸开。和他一起的六年倏忽而逝,做玫顺常的一载却度日如年。这一次,我要抛下过去,只活将来。

“有刺客!抓刺客啊!”突然,一个声音让我从美好的憧憬里醒来,是对我最忠心的婢女绿柳的声音——因为忠心,怕我失了宠会想不开,就偷偷跟着;因为忠心,怕他要伤害我,就大声呼救。绿柳是个好孩子,可她不该跟着我,更不该喊叫,逼急了我。我使出他教我的“锁喉技”,扼断了绿柳的脖子。我挥手示意他快逃,他却跑到我身边。很快,侍卫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我记得他说过,刺客行刺必须一招得手,然后遁地飞天,暴露行踪以寡敌众是大忌,本事再大也会凶多吉少。

他把匕首横在我颈前,摆出拿我当人质的架势,趁侍卫们踌躇的空档,杀出一条血路。他携着我狂奔,身后传来破空之声,一支□□穿胸而过,他晃了晃,栽倒在地上。我搂住他的脖子,泪如泉涌。身后侍卫们的追逐声越来越近,他掏出一块写了字的素帕搁在我手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侍卫们并没看出我和他相识,只当他是要劫走我的刺客。不过,被刺客劫掳过的女人因为沾了凶者的戾气所以不吉利,老家伙想把我送人也送不出去,索性直接送进素心殿来。我读那帕子上的字时,人已在素心殿里。素帕上染红了一片,是他的血。他没有起伏的声音好像就在这个空旷的殿里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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