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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52)

作者: 悬思 阅读记录

身后一声“娘娘莫动”,一个青衣的身影已经抢先跃入江中。翻腾的江水像煮开了锅的热汤,卷着石祎在水里时隐时现,我的心揪到了嗓子眼,怕一个眨眼他就会被成江吞没。大船上的人丢出几条绳索,石祎几次发力总算抓住一条,攀回了甲板,因为力竭,跌坐在地,喘息不定。他从怀里取出竹筒,用双手捧到我面前。

竹筒里是一颗牛眼大的珍珠,是关津从成江捞出的珍珠里最大的一颗,关续给了娘作陪嫁。南边的规矩,女儿出嫁,父母要给一样家中的宝贝当陪嫁。这颗珠是娘给我的陪嫁。

雨雾打湿了我的脸,“娘啊、娘……”我对着小橹的方向哭喊。

“雀儿、雀儿……”母亲也在呼喊,一声远过一声。小橹终于跟不上大船的速度,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江面上。

我哭了半晌方才止住眼泪,回过身发现石祎仍在我身后。

“怎地不去换身衣裳?”我问。

“不碍,属下不觉冷。”他答。

“被江水浸了个透,还顶着风站在甲板上,怎会不冷?冷得脸上都没有血色了。”我说。

他不言语,却把头垂得更低了。我大惑不解,难道是说错了什么话?

“娘娘从邱原来,许是不知道‘幻士’。”他说。

我“啊”了一声,吃惊地捂住嘴。原来石祎不是寻常的卫士,而是幻士!我好歹是大将军的女儿,肯定听说过“幻士”。

幻士是徽朝的特产。南北之战后,徽朝吸取前代的教训,不敢再信任寒族武士,可贵族们又不争气,不肯上战场卖命。南北虽然和平了几十年,可敌对之势仍难彻底更改。南边是全民皆兵,北边则开始蓄养幻士。

幻士是年轻暴毙的男子被种入魔蛊后,施幻术复活的人。说是人,其实同常人有异。幻士没有心跳、没有血液、没有体温,是活着的死人。

幻士是最强的武士,因为无懈可击。人都是怕死的,生命永远摆脱不了对死亡的畏惧。幻士没有生命,所以不怕死。人是有感觉的,感觉带来欢娱和痛苦,痛觉、味觉、触觉、嗅觉……这些,幻士都没有,所以,幻士不畏惧任何肉体伤害。敌人抓到幻士,也不可能对他们刑讯逼供,因为他们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饥饿、温暖或是寒冷。幻士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不穿衣。幻士,对主人有绝对的忠诚,是统御的利器。

我曾听父亲说过,让幻士变回死尸的办法是挖出他们的眼睛,因为魔蛊只宿在死尸的眼睛里。活的魔蛊是纯白色的,所以幻士的眼睛也是纯白色的,没有被眼白包围在中间的黑色瞳仁,整颗眼珠都是纯白色的。因此,要分辨徽朝的卫士是活人还是幻士,一看眼睛就知道。幻士不惧死伤,能以一当十,幸亏魔蛊对寄宿的死尸有极严苛的要求,否则,若让徽朝养出大批的幻士,一举南下,合三家之力也未必抵挡得住。父亲也试过养蛊,想用幻士对付幻士,无奈魔蛊只喜冰寒,南边却不下雪。

零碎的片段个个归位,我这才明白为何石祎总是低头垂眼地同我说话,除了恭敬,或许是怕他煞白的双目吓着我。

我在船上起伏了两天,又换马车颠簸了三天,终于见到了我的丈夫,徽朝的君主。隔了太久,已经忘记他的长相,毕竟,我也只见过他一次。他问我的名字。我说,姓邱名秋,因为生在立秋。他说,秋意怡人,不如就取个“怡”字好。然后,许多人低下头,弯下腰,对我说“给怡妃行礼”。我傻得什么是的,过了好几天才明白,“怡妃”原来就是我啊。“怡妃”成了我的新名。

到了皇城,石祎仍然跟在我身后,也只有他还跟在我身后。幻士可以自由出入徽朝的后宫,不需避讳,因为幻士没有同异性身体交/合的快感,不会给君主戴绿帽子。石祎曾说,幻士也可以是女人,之所以徽朝的幻士都是男子,是因为男人身体的爆发力和战斗力都强于女人,更适合做武士。

别人怎样唤我,我不在意,可我不许石祎也这么叫。

“我不叫‘娘娘’,也不叫‘怡妃’。我有名字,我叫雀儿。”我对石祎说。

“幻士不可对主人不敬。”石祎一贯言简意赅。

“在南边,叫名字不是不敬,违背主人的意思才是不敬。既然我是主人,就要按我的规矩做。”我装得义正辞严。

我对石祎说:“雀儿就是小鸟儿,飞不高也飞不远。人们把小鸟儿捉住,到死都关在笼子里。”

石祎说:“雀儿,不要总想着那些不如意的地方,多想想世上还有人不如你呢。”这是一个幻士能说出来的最温暖的话了,毕竟,他们是没有情感的,他们的心里只有忠和勇。

我不喜欢下雨天,尤其厌恶雷雨。石祎问为什么,我说:“难道你没听过那句话‘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那轰轰隆隆的,是天上的神仙做错事在受罚,落下的雨水,都是神仙的血泪。”

北边天寒,我被疾病缠身,几乎足不出户。从寂寞的邱原,来到同样寂寞的江北,每天陪伴我的只有石祎。在邱原的时候,我曾想,人若能不生病也不死该多好,可是像石祎这样,不生病,不会死,也不好。我没有健康,可石祎连生命也没有,只是一个傀儡木偶。我喜欢这个木偶,就像小时候喜欢那些绢人一样,何况这个木偶还会动会说话。

幻士都是一样的打扮,穿青雀服,佩敬徽刀。我照着石祎的模样做了个绢人,青雀服不难,可惜,用针线却裁不出敬徽刀。我把没有佩刀的幻士小人摆在房里,过了几天,石祎竟凭空给小人变出一把小刀,尺寸正合适。我惊喜交加,追着问他。原来是石祎到宫外的首饰铺,化了一块银锭,让工匠照着敬徽刀的样子像打簪子一样打出来的。

我到北边第六年的夏天,徽朝发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大水,淹没了皇城。徽朝本来少雨,不知怎地,那一年自入夏开始,大雨小雨不断,几乎没停过一天。宫里开始积水,君主带着受宠的嫔妃和管事的大臣们陆续搬到山上的离宫。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洪水终于涌进了皇宫,石祎叫醒我的时候,水深已经到高过了床沿,还在快速地上涨。逃命之际,我只来得及带走两样东西:娘给我的大珍珠和佩刀的幻士小绢人。

石祎带我爬上房顶,没多久,水就没了上来。漆黑的夜,划破夜空的闪电,好像一道入骨的鞭痕,轰鸣的雷声好像天空的痛叫。雨太大,打得身上生疼,迷得睁不开眼。石祎在说什么,我听不清。忽然,我的身体腾空了。石祎抱着我跳上一棵漂浮的大树。水太急,我们随时会被吞没。石祎让我在他和大树中间,用腰带把我们和大树牢牢绑在一起,他用双腿和左手死死护住我不被洪水卷走,右手执着敬徽刀不时挥动,以免外来的东西撞翻大树。幸好是夏天,泡在水里也不会被冻死。我们漂了一天一夜才获救。

那场大水淹死了许多人,我竟然活下来,是石祎救了我的命。石祎受了伤,被送进幻士营,过了十几天,还不回来,我忍不住去找他。

幻士营是个天然的地下冰洞,四季恒温,刚走到门口就能感到寒气逼人。门口的卫士问我:“娘娘,幻士的编号是多少?”

我不解:“什么编号?他叫石祎。”

卫士笑了,说:“十一就是编号。幻士无名无姓,编号就是名字。”

啊?原来他叫“十一”,不是“石祎”。

营门打开,三条长长的台阶向下延伸。卫士说:“中间那条走到底,从左边数第十一个就是了。”

台阶两侧是冰墙,墙上挂着几十个幻士,全都一动不动,像几十具尸体。我有些害怕,不敢多看,更不敢一个个去数,只得硬着头皮喊:“十一、十一、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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