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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74)

作者: 悬思 阅读记录

祭司不能站在先知前面,所以我只能看着巫荀的背影。他的身形挺拔稳毅,宛如神祇。三十三岁的巫荀已经当了十六年先知,不论同任何一位前代相比,都是出色的。

炎夏的骤雨倏忽而至,瞬间吞没了热浪。王冠、花朵、人群与喧闹很快都消失无踪。视线着落处已空无一人,巫荀仍在静默凝望。我撑开伞,遮住巫荀头顶的天空。风穿过九重门,直冲向神殿,带翻了我的伞。下落的雨滴沾湿了巫荀的银袍与长发。

“先知大人——”我唤他,双手勉力扯平宽大的衣袖,想为他多挡些雨。

巫荀终于收回视线,转身徐步进入神殿。我找出干燥的棉巾,轻柔而快速地抹擦巫荀的银袍与长发。先知是曜神的仆人,祭司是先知的仆人。只要先知愿意,大可让许多祭司服侍,但祭司一生只能侍奉一位先知。先知是男人,祭司是女人。如此说来,先知和祭司的关系颇有些像国王与妃子,只是,先知与祭司都是不结婚的。巫荀喜好安静,身边只留一位祭司服侍。前一位祭司在巫荀身边十年,六年前因病故去之后,由我接任为新的祭司。

“先知大人觉得新王如何?”我忍不住问。

巫荀轻蹙双眉,轻得几乎看不出,脸上细微的线条变化在一瞬间就回复原状,一如幻象。

“狷狂,”巫荀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乜茯才疏学浅,不解先知大人何意?”我说。

巫荀不语,悠长地看了我一眼。

“先知大人可是不喜新王?”我试探地问。

“祭司觉得新王如何?”巫荀反问我。

“乜茯觉得,新王是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那种人。”我小心地答。

“祭司觉得新王的相貌好?”巫荀问。

“相貌确实好!可若是单凭相貌,绝不至于让人既亲之、又敬之、且畏之。”我说。

“既亲之、又敬之、且畏之。看来祭司对新王的评价甚高。”巫荀说。

“这并非乜茯的评价,而是宫廷中流传的说法,或者说,是镐国人对新王的评价。”我对巫荀从来知无不言,更不敢撒谎。

“那,祭司是否认同这评价?”巫荀问我。

我把头低了一低,答:“乜茯觉得,新王聪慧、勇敢,只是不懂敬畏。”

巫荀静默了,目光着落在供台前摆置的一盏金明灯上。灯未点亮。没有光,纯金的灯座也黯淡。

继位大典的前一天,新王都要亲自登上曜山,接受先知的祈福,然后在神殿里守一夜金明灯。到第二天清早太阳升起时,金明灯不灭,即是新王收到了曜神的认可与赐福。

虽然并无先知陪新王共守的惯例,巫荀还是和夔蓟一同在神殿里等候天明。我自然也在旁边。夔蓟的侍从们不能进入神殿,只好站在殿外熬一夜。

时间在静谧中流逝得格外缓慢,就像所有除旧布新的过程总有种漫长难耐。即将成为新王的夔蓟几乎无法安定,像跳动的灯火般不时地腾挪扭转,在殿中踱步四顾。巫荀不以为扰,保持着如钟的坐姿,宛如雕像。

终于,夔蓟再也按捺不住,率先打破了夜的宁静。“先知,神殿中并无止语之禁忌,是否?”夔蓟凑近巫荀问道。

“并无。然,人言过多,恐听不清神谕。”巫荀答。

“神谕?嘻嘻——”得到回答,夔蓟似乎很高兴,索性坐在巫荀跟前,与他对谈起来。“先知真的相信有曜神吗?或者,身为神使受到敬重,于是不得不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这里没有旁人,请诚实地回答!”夔蓟直盯着巫荀,语气好似质问,十分不敬。

我颇有不悦,想要反驳,可是,在曜神面前,先知才是真正的使者,祭司不能逾位代言。

巫荀平静地回视夔蓟,神情淡然,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

“先知那没有喜怒情绪的脸,难道不是装出来的吗?”没有得到回答,夔蓟的不悦倒是都显现在脸上。“曜神难道不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然后再向自己造出来的东西跪拜祈祷,不是很荒唐吗?”

“人拜的是信仰。没有信仰,哪来敬畏?没有敬畏,哪有尊卑?”巫荀说。

“如果只靠求神问卜就能建功立业,那还需要文臣武将做什么?满世界神婆、巫师,岂不天下太平?”夔蓟说。

“每个人都需要曜神的庇佑。知道自己被庇佑,人才会有安全感,才能安心生活。”巫荀说。

“孤以为,一国之中,除了国王,不应该还有另一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国王就是一国之神,比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更能让人安心。”夔蓟说。

“巫氏与夔氏共处十几代,不是敌人,无需争夺/权力,只是互补,做对方不能之事。因为有夔氏的勤政,镐国才会富强;因为有巫氏的守护,镐国才会安定。人是有喜怒哀乐、缺陷弱点的。神是完美全能、无欲无求的。”巫荀说。

“先知除了压抑欲望,忍受一切还能做什么?如果真有曜神,孤倒想当面问问,既然在人身体里安放了欲望,为什么还要压抑它?为什么人努力去满足欲望——住更大的房子,穿更美的衣裳,吃更精的食物,有更好的伴侣——从而得到快乐,是不应该的?这些不都是很正常的想法吗?说什么消除了欲望才能得到幸福?那幸福是什么?怎样才幸福?是由曜神来规定的,还是由人切身感受到的?说到底,曜神是教先知自欺欺人而已。”夔蓟说。

“房子、衣裳、食物、伴侣……这些东西只会让人迷茫、疯狂,而不是平静,因为人的欲望是永远都没法完全满足的——这就是人成不了神的原因。每一个被满足的欲望都能勾起新的、更难以满足的欲望,这就是人。人是不完美的,所以才需要修行、克制,被神指引,以免误入歧途。欲望的满足,只会让人成为转笼里的老鼠,没有意义地狂奔,为虚无的目标耗尽宝贵的生命。”巫荀说。

“先知的曜神才是虚无的!”夔蓟说。

“欲望的‘幸福’,会抽空人的精神。”巫荀说。

“先知的‘信仰’,会抽空生命本身。”夔蓟说。

“生命本身不就是空的吗?直到人努力为它注入内容。”巫荀说。

……

巫荀和夔蓟还在争论,神殿外传来侍从的声音:“王,太阳升起来了——”

我打开殿门,微光与清风裹着露水的气味漫进来。侍从们掩饰不住欣喜,热切地望向殿内,一位新王产生了。在先王的落葬典礼上夔蓟曾作出承诺,许给镐国人一个更富裕的未来。在这片土地上生息了两百多年,镐国的人口翻了十倍,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许多百姓食不果腹,无瓦遮头。神殿的供奉在逐年减少。宫廷的税收也捉襟见肘。镐国需要更多的土地居住、耕种。土地是不会自动增加的,只能从邻国抢。镐国人明白新王的意思,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边筹备继位大典,一边整军备战,只等夔蓟手握权杖一声令下,就可以冲入邻国,大开杀戒,把别人的土地据为己有。巫荀坚决反对夔蓟的战争国策,可惜,力劝无果,没人站在先知这一边,连巫氏族人都选择支持夔蓟,乐意参战。

夔蓟年轻的面孔上满是得意。他昂首挺胸,大步迈向等待他的人群。走到殿门口,夔蓟突然停住,一把扯住我头上祭司冠帽的流苏。我的头被迫歪向一边。夔蓟顺势凑近我的耳朵说:“乜祭司,你猜,若有一日先知有难,曜神会不会来救先知?”

“哗啦——”冠帽坠地,流苏上的珠子散了一地。

“哈哈哈哈——”夔蓟大笑着离去。

我手忙脚乱地拾拢珠子,听见巫荀说:“镐国要不安宁了。和平、笑容和花朵将被鲜血、眼泪和死亡替代。”

“先知大人,金明灯灭了!”我指着供台,急切地提醒巫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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