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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81)

作者: 悬思 阅读记录

商若谷对文永富的看法虽已大改,文永富对商若谷真正佩服起来却远在十年之后。救回父亲的商若谷立志要出人头地,便愈发勤奋读书,三年后中了进士。虽然对官场的黑暗已经有些抵触,但是读书人毕竟只有入仕这条路。到底经了些人世历练,商若谷的仕途走得还算平顺,六、七年间已经升至六品,因为会看账目,在邓州府衙里当了个主理财政的官。

商若谷在任的第二年,东夷人打来了。东夷国与邓州隔海相望,不时过来骚扰一把,抢些东西就走,大多不成气候,邓州人习以为常,并不十分在意。偏这一回,东夷人来得比从前多了几倍,抢了靠海边的几个县之后并不忙着逃走,竟一路向州府杀来。

夷人凶残,州府的兵丁不甘送死,一哄而散。向京城报警求援的飞书刚送出去两个时辰,东夷人已经杀进邓州城了。州府的兵丁虽然贪生怕死,邓州城的百姓为了保卫自家的财物和女人,纷纷拿起刀、剑、镐头,和东夷人拼命了。东夷人虽善战,架不住城中百姓人多。在不熟悉的宽街窄巷里各种热水浇、石块砸、火油烫之类的招数让东夷人叫苦不迭,只好撤出了邓州城,在城外埋伏,专门劫杀路人。这一下,没人敢来,也没人敢走,邓州成了一座孤城。

京城的援军迟迟不到。正是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时节,邓州城里的米价一下子涨了十倍。邓州的田地本就不沃,每年有一半的粮食需要从别州买入,如今被东夷人断了通路,只能靠存粮支撑。东夷人的侵犯没让百姓们害怕,可没有粮食吃却真让人们心慌起来。

百姓们虽然心慌,可有钱人家自然都备有存粮,倒不发愁。有些富户家的存粮还不少。

文家的仓库也有一些余粮。文永富留下足够自家吃的,还不忘送些给商若谷。

商若谷来找文永富时,文永富正在给自家仓库里的粮食过磅。商若谷问:“永富,你这是什么打算?”

文永富一边记录一边应道:“还能什么打算,吃不完的全卖了啊。外面的米价已是一天一个价,打着滚儿地涨。京城的援军早晚会到。东夷人一走,商路一通,米价自然就下来了。还不趁现在赶紧挣一笔?”

商若谷一把扯过文永富的纸笔,斥道:“糊涂!你既知道京城的援军早晚会到,还敢做囤积居奇的买卖?真发这城难财,等东夷人一走,倒霉的就是你们这些奸商!百姓会善罢甘休?京里不会秋后算账?你这么聪明,怎么只看眼前,不想后事?”

文永富愣了愣,琢磨了一阵,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商若谷说:“把粮食平价买给百姓。你库里这些恐怕不够。你再贴些钱,从别的富户那儿高价买入一些,再平价卖给百姓。”

“什么?高价买,平价卖!书呆子,你疯了吧?我可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文永富嚷道。

商若谷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戳着文永富的额头说:“到底还是长了个只知道算钱的脑袋。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能只想着赔本不赔本。看在亲家一场的份上我才说,要想保住身家性命,你必须这么做!”商若谷赌上了三十年的交情,让文永富不情不愿地照办了。

一时间,整个邓州城,只有文家在用往年的价钱卖米,别家的米价都贵了十倍,有的贵二十倍。文家的存粮被抢购一空,文永富拿出积蓄高买低卖,自己吃亏,让邓州城的百姓每天都能买到平价米。就这么支撑了二十多天,花掉了几千两银子。

当文永富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京城的援军终于赶走了东夷人。邓州城之困历时一月,总算解除。城中米价一夜之间恢复如常。

让文永富想不到的是,京城那边真拿邓州的事大做文章,几个从米价上赚到钱的富户都被问了罪。文永富却因为平抑米价有功,被特赞为“商者有仁心”,还拿到了烟叶的特许经营权,第一年就盈利三万两,不仅把亏掉的钱赚了回来,还得了一副绝好的口碑。从此邓州商人文永富也成了个响当当的名号。

文永富对商若谷佩服得五体投地,竖着大拇指说:“亲家,还是你高明。舍小利,获大利。”

商若谷气得直翻白眼,说:“什么‘小利’、‘大利’,是‘忠君’、是‘义举’。这下明白读书的用处了吧?真该给你个教训!”

文永富拍着商若谷的肩膀,哈哈笑着说:“你不是说要娶我家闺女,该下聘礼了吧?”

于是,商若谷的儿子娶了文永富的女儿。

二十年后,商若谷和文永富已成“老商”和“老文”。老商升为邓州布政使,掌管一州的财政民生;老文荣任邓州商会会长,影响全州的商事决策。

这一年,发生了件大事:包括邓州在内,有五个州都遭了蝗灾,田地颗粒无收。太平了许多年,邓州百姓又一次面临吃不上饭的困境。

商家的会客厅里,商若谷坐在椅子上,看着文永富在眼前急得转圈,却一言不发。文永富跺着脚,一遍遍追问:“老商,你连话都不说,到底怎么回事?京里不是派了赈济的粮食?怎么不发给百姓?城里眼看就快饿死人了!”

不管文永富怎么问,商若谷就是不回答。文永富急了,边朝外走边嚷嚷:“平时专讲大道理,关键时候不说话。你商若谷升了官忘了本,我文永富还没有!你们官府不作为,我姓文的回家卖房卖地,像当年一样,发粮食,救百姓……”

“老文,站住——”商若谷终于出声。“回来,听我说。”商若谷招招手,动作有些迟滞。

待文永富走回跟前,商若谷长叹一声,缓缓道:“京里的赈粮五天前就到了,可没有一石入了州府的仓库,全搬到覃家去了。覃辉认识吧,也是你们商会的。他是州长的连襟,这次邓州赈粮的转运使是州长的姐夫。邓州风水好,鲜有遭灾的时候,也就是少有贪墨的机会。此次赈灾事宜,州府里上上下下早打点好了。所谓赈粮只是名义上的,州府会通过覃家的商铺高价卖出去。至于百姓买不买得起,会不会饿死人,就顾不得了。‘遭灾了嘛,难保不死人的。’这是州长的原话。”

文永富听得血脉偾张,迭声痛骂州官们是“黑心的畜生”,竟是连商若谷也骂了进去。“我有钱,咱们还像当年那样,大不了我散尽家财,也不能任由他们拿人命换钱!”文永富扯住商若谷的胳膊,殷殷地说。

商若谷拍拍文永富的手,摇摇头,说道:“老文,上回和这回不一样。上回要对付的是东夷人,这回要对付的是自己人。和东夷人斗,只要不投降就能当英雄;和自己人斗,搞不好会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文永富拍着商若谷的肩膀,大声说:“怕什么?你这读书人不是最爱同我讲什么大道理。现下就是坚持你那些大道理的时候。你若不敢,我可瞧不起你。”

商若谷深深看着眼前的老友,感慨道:“从前是我心窄,总说‘商贾之人如何如何’。实则,人品上乘者,无分职业出身。不论是商人还是书生,都有一颗企望家乡兴旺、人民安乐的心。”

商、文二人相视一笑。

之后,商若谷倾尽全力,文永富散尽家财。那年的灾荒,邓州没有饿死一个百姓。州长和转运使都因此升了官。商、文二人也因此将州长、转运使和州府上下全得罪个彻底,被治了个“官商勾结”的罪名,流放南涯岛。

流徙之路上,戴着枷镣的老商对老文说:“当年文弟救了家父一命,今日又受愚兄牵连要赔上身家性命。我救不了文弟,无地自容,所幸可与文弟一同赴难,也算成全了你我相知之谊。”

同样戴着枷镣的老文哈哈大笑,调侃道:“小时候在巷子里遇见,你说你是读书人,不和我这买卖人一起玩,如今却说愿意和我一起死。我竟也当得起你这读书人一句敬重了,有趣,有趣——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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