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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91)

作者: 悬思 阅读记录

“尝尝这个。”晨王把一块白肉放进我碗里,有些像去了壳的蛎子,咬在嘴里口感有弹性。

“这个时候,还能吃到海鲜,真是难得。”我咽下蛎子,说道。

“不是海鲜,是眼睛。”晨王又吃了一口菜,不紧不慢地说。

“什么?”我一时没听明白。

晨王懒得答话,指指桌上的菜肴,示意我仔细看看。

这是一桌“人宴”,吃的根本不是猪、牛、鸡、羊,而是人的眼睛、舌头、肝、心。霎时间,方才吃下去的东西一股脑涌到喉头。我梗着脖子,感觉比当年被淋了粪桶更恶心。

晨王说:“吐出来的都要再吃回去。”

他一说,我更忍不住,哇哇吐了个干净。

他倒面不改色:“围城三个月了,不吃人还能吃什么?”

“你吃的是黛女?”我分明看到一块指甲上残留的颜色。

昨晚慰藉晨王的不就是黛女吗?

她做错了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前夜还在床上婉转/承欢,今朝已烹为肉羹被吞入口腹。

这,这是人的世界吗?

“天家多难,巫马氏是被诅咒的,因为肩负了天下的苦难。”他说话的时候还在吞咽。

“说谎!野兽!”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诟骂。

奶娘在给弢儿喂饭,我突然扑上去,打翻了奶娘手里的碗筷。

晨王冷冷地扫我一眼,那是警告。“黛女是巫马延的人,懂了吗?”

“即便如此,这样的死法,也过于惨无人道了。”

“不要同朕说这些!”他暴怒了,吼道,“哪里才安全?没有!到处都是吃人的嘴,没有一处安全地。想活着,只有不停地奔跑、杀戮,睁着眼睛睡觉,防着所有人。”

“陛下!勤王军到了!巫马延退了——”外面传来喜讯,大局已定,他赢了。

“陛下——”我跪倒在地,一把抱住晨王的腿,哭道,“妾不想弢儿也变成这样。这孩子体弱多病,养在皇家是活不长的。妾死不足惜,求陛下给弢儿留条生路吧。”

“你的儿子,难道不是朕的儿子?明日阴晴未定,生在巫马氏,这就是命!”他说。

命?我可以认命,但我儿子不行!

我对人那么狠,是因为我害怕——我怕她们下一刻还会站起来,扼死我和我的孩子;所以,我只能下最狠的手,让她们永远也爬不起来,再也不能伤害我。

再也不能。

卓定妃的故事

“小霞,你听,是琴鼓的声音,有人在唱戏呢,不知唱的是哪一出。”

“南姐姐又想起段将军了吧?”

“是啊。都说人一死,就再也见不着了,我偏不信。就算死了,成了鬼,他也一定是在哪处等着我。终有一日,我和他会再相见的。”

我姓卓,父亲为我取名“卫南”。这是我还在娘胎里时,父亲就和母亲说好的。孩子出生,不论男女,都叫这个名字。卫南——保卫南州,切切实实是父亲的志愿。父亲是晟国的一品武官,镇南将军卓兴光。

晟国南、北两面各与一强国相邻。南州以南是昱国,人口众多,有强大的步兵,攻城夺池殊难抵挡。南州的背后,是晟国南部最富庶的抚州,盛产丝、棉、瓷、茶。若是南州有失,昱国军队一路疾行,只要一个昼夜就能到达抚州,抢夺完毕后,还有时间稍作休整。而从抚州到京城最快的马,也要跑两天两夜。所以,驻扎在南州的镇南军守卫着晟国的财富。

另一面,北州以北是昊国,疆土辽阔。一望无垠的草场让昊国的牛羊比人还多,也天然养育出壮健的战马和优等的骑兵。昊国虽然人少,但骑兵的战力太强,极难防御,来如鸿影,去如疾风,势如破竹,一旦侵入北州,一番掳掠后旋即遁入天地,找也找不见,追也追不上。北州既是边地,又是晟国最丰富的金银矿产所在之地。许多挖矿的工人携家眷在此谋生,使北州人丁繁茂。昊国人除了掳掠财物,还劫掠人口,尤其是年轻的晟国男女。男人被遣入极北之地放牧、建城,女人被当成战利品分享,成为奴仆、禁/脔。所以,驻扎在北州的镇北军守卫着晟国的子民。

镇南军与镇北军也因为各自肩负着要责,而成为晟国最重要的两股军力,与晟京的皇都卫队并列为国中三大精锐军队。因此,镇南将军、镇北将军与京畿将军是晟国仅有的三位一品武官,职级比肩丞相。不客气地说,晟国能在一南一北两大强国的夹缝中太平度日,全赖镇南军和镇北军枕戈待旦地守门卫户。至于京畿将军,则是皇宫的看门狗,皇上防备镇南军和镇北军反叛的最后一张王牌。守边境太苦,真正的皇亲国戚不爱干这活儿。镇南将军和镇北将军多是外姓。可京畿将军却无一人不是皇姓。

晟国人习惯于把两位守边的将军南北并称。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卓兴光是镇南将军,段鹄翼是镇北将军,于是并称“南卓北段”。父亲守了南州二十年,段鹄翼将军守了北州十八年。可“南卓北段”的说法在晟国存在了三十年。父亲和段将军卸任后的十年,晟国依然是“南卓北段”,“卓”指的是卓兴光之女卓卫南;“段”指的是段鹄翼之子段戍北。

我是独生女,段戍北是独生子。他比我大十七天。我俩都是生在晟京,长在边地,母亲都出自皇族。笼络实权的武官从来都是王位稳固的关键,晟国也不例外。我母亲是醇王的女儿。醇王是晟皇的四叔。戍北的母亲是惇王的女儿。惇王是晟皇的三叔。说起来,我们都和皇室沾亲带故。母亲性情柔顺,但身体不好,只生了我一个女儿。父亲虽有实权,一介武官,娶到母亲也是高攀。就算没有儿子,也不能纳妾。好在父亲与母亲感情和睦。父亲守边十八年,母亲一直在南州陪伴,到死都没回过晟京。母亲是父亲的约束,也是护身符。有母亲在,有我在,父亲就不用担心朝里那些无事生非的文官们老拿镇南军“尾大不掉”说事儿。

段家的情形略有不同。或许是遗传,惇王年轻时就以性情暴烈出名,戍北的母亲亦是个性十足。这位皇族贵女对段鹄翼将军并不中意,迫于无奈下嫁段家。生下戍北后,便称责任已尽,再不肯与段将军同房,对亲生儿子也不管不问。段将军便将戍北带在身边,常年驻于北州,只有述职才回晟京,回京也不住在家里。晟京的镇北将军府,其实只供戍北的母亲居住,曾有传言,说戍北的母亲在府里包养面首。皇族婚娶,多是联姻,中意与否,本无大碍。段将军忠心不贰,段戍北聪明伶俐,惇王不置可否,晟皇装聋作哑,大家相安无事。

我还没有桌角高的时候就披着小斗篷,挎着小弓箭,跟在父亲身后了。小霞是我的护卫长。晟国人口不及昱国,单兵战力不及昊国,为了提高军力,只好奉行四个字“全民皆兵”。这倒不是说,每个晟国人都是军人,而是,军中募勇是不论男女的,只要有力气,有胆量,会骑马,会使兵器的,都可以从军,挣军饷。按照杀敌立功的多少一级级升上去。所以,晟国有名有姓的女将军,倒也不止我一人。只是,升到了一品的女将军,独我一人。

遇见段戍北那年我十五岁,还不是一品将军,区区一个六品千总。那日,缠绵病榻多时的母亲把我叫到跟前。母亲的枕边搁着一封书信,用白色布袋装的,应是讣告。果然,母亲对我说:“南儿,娘亲的一位堂姐过世了。年幼时,这位堂姐与娘亲的交情不浅。娘亲身体不适,你替娘亲回趟晟京,送送这位亲人吧。”于是,我带着小霞,装上母亲的奠仪,回了十几年都没回过的晟京。到了晟京才知道,娘亲让我祭奠的这位亲人,就是戍北的母亲。十五岁的段戍北,正处在从少年变成男人的中间阶段,英气、锐气,带上一分稚气,就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当然,还有失去母亲的丧气。不过,他的悲伤很克制,没有一丝一毫的歇斯底里,同时,又很真挚,没有与母亲常年隔阂后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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