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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93)

作者: 悬思 阅读记录

小霞问我:“南姐姐在读杜甫的诗吗?我知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我说:“不是杜甫的诗,是佛祖的诗。”

小霞问道:“佛祖不光读佛经,也读诗吗?”

我笑着说:“段戍北去求佛祖读,佛祖便读了。一品将军还去拜佛,真难为他了。”我一边笑着,一边流出了眼泪。

“托佛祖之福,余已康复。父亲伤情复发,膝骨碎裂,不能骑马,右手筋断,不能执戟。晟皇恩旨父亲携母亲灵位归京致仕。余继镇南将军之位。余深知职愈高,责愈重。今后,更不敢弛废旦夕,唯有竭尽全力。——卫南”

从这封信起,我和他一南一北,平起平坐。“南卓北段”还在继续,却已是新的一代。

晟国有新的一代,昱国也有。我继任镇南将军那年,正好是昱国的新皇即位。新皇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对晟国的野心一年大过一年,我守卫南州的压力也一年多于一年。我在镇南将军任上的第十年,昱国终于按捺不住,倾全国之力来袭。南州告急。

我给段戍北写完最后一封信,叫来了传信兵。决战在即,以少敌多,我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活不到他写回信来。这封信就是我的遗言,所以我破例了,十多年来头一次没走邮路,而是动用了军路。我让传信兵用最快的速度把信送去北州府,交给镇北将军段戍北。南军一旦战败,我死且不说,南州、甚至抚州全会陷入混乱,到时候邮路受阻,这封信就不知要流落何方了。我不怕死,只是想在最后一刻,和他告个别。

我竟忘了,当年在晟京郊外的分岔路口,他对我说过的话。我忘了,他并没忘,所以,在我进退两难的生死关口,他千里奔来,来兑现当初的诺言。在五峰关见到他时候,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为什么?我的作战计划是绝密,连卫队长小霞都没告诉。你是怎么知道我要打五峰关的?”我问他。

我眼前的段戍北已经褪尽了稚气,是个真正的男人了。他看着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答道:“昱国大军来袭,你以少对多,只能出奇招。南州沿线,伏龙湾是要塞,也是取胜的关键。不过,这一点,你能想到,我能想到,昱国人肯定也想到了,所以,想取胜,不仅要出奇,还要反其道而行。五峰关最是易守难攻,又有昱国主将坐镇,他们绝不相信你这位女将军敢以卵击石,直接攻打此处。但我知道,你就是有这个胆子。虽然伏龙湾那边激战正酣,还打着你的亲卫旗,但我断定那是佯攻,你本人绝对不在伏龙湾死磕,而是在五峰关找机会奇袭。”

他说的正是我的作战计划,一丝一毫都不错。

不等我应答,戍北接着说道:“你的战术没错,却是一步险祺,唯一的缺陷是,你手中没有骑兵,只有步兵。奇袭讲究一个快字。想打下五峰关,必须有骑兵支援,否则步兵会大量伤亡。你的主力都在伏龙湾,这边不会超过一万人。五峰关的守军有八千,你只能硬碰硬了。”

我信服地点点头,实话实话:“你说的全对,我迟迟没有出击,就是在等时机。我只有一次机会,而且没有必胜的把握。”

“若有骑兵为先锋,一鼓作气,定能取胜。”他说,“我带来五千骑兵,全是北军的精锐,与昊人打仗都能以一敌二。”

局面瞬间扭转了。我的血液在身体里沸腾,不光为了即将到来的胜利,更因为他。所谓用兵之道,存乎一心。他能猜中我的战法,是因为他懂我。

我又何尝不懂他。我拉住他,在冲向战场之前,还来得及问他那个问题:“表兄,你来助我,就不怕犯忌讳吗?镇南军与镇北军若有联合,会被怀疑谋反。”

他按了按我的手,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军情如火,顾不得许多。若是南州有失,你这镇南将军,就算没死在战场上,也会死在刑场上。”说完,他飞身上马,领着他带来的骑兵,向五峰关冲去。

“准备进攻——”我跨上战马,挥动军令旗,带领镇南军,沿着他为我开辟的血路杀去。

那一战,镇南军大获全胜,重创了昱军。按丞相在请功奏疏中的原话说,“南州大捷,战果斐然。十数年内,昱国对晟国再无征伐之力,再无觊觎之心。”

晟皇摆了庆功宴,召我回晟京。被同时召回晟京的,还有段戍北。

庆功宴上,晟皇言笑晏晏。在丞相和一众官员的恭维中,晟皇装出一副临时起意的模样,宣布为镇南将军和镇北将军赐婚。当然不是让我嫁给段戍北。镇南军与镇北军一旦结合,晟皇还能睡着觉吗?

“镇北将军段戍北,赐婚豫王之女。”

段戍北领旨,磕头,谢恩。

豫王是晟皇的四弟,平庸到放在大殿上一时都认不出来。他的女儿又是何方神圣?

“镇南将军卓卫南,封定妃。”

定妃?晟皇这是不放心任何人娶我,索性自个儿承担了罢。

这样的结果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吧?

我看看段戍北,他担忧地望着我,用眼神示意我像他一样领旨、磕头、谢恩,接受一切。

我忽然觉得很烦,烦这场宴席,烦虚伪的客套,烦啰嗦的礼节,烦恭喜我的人,烦这不得自由的人生。

定妃。我真的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动也不动。宴席渐渐安静下来。晟皇的笑容越来越僵。

我慢慢地站起来,离席,走到晟皇面前俯身叩拜。众人以为我惊喜过头,终于缓过神了,没料到我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卫南的母亲是陛下的堂妹。卫南若给陛下做妃子,是乱了辈分。”说完,我略施一礼,退席而去。

那天的庆功宴最后是怎么收场的,我就不知道了。段戍北来镇南将军府看我的时候,我正坐在院子里发呆。父亲过世后,晟京的将军府更加无人照管,各处都破败寥落,哪里配得上它一品宅邸的门楣?

“何苦呢?”他劝我。

我不理他。他笑了,说:“醇王宽厚,卓兴光将军稳重,怎么养出你这么硬的脾气?”

我可笑不出来,冷着脸问:“那个什么豫王之女,你认识吗?”

他的微笑转为苦笑,轻叹道:“认不认识又如何?看看你我的父母便知,你我的婚事,是由不得自家做主的。”

我问他:“表兄,结婚和忠心到底有什么关系?用性命都证明不了的忠心,用结婚就能证明了吗?”

他轻拍着我的肩膀,说:“结婚就是把两个人的性命、前途、财富和荣辱合二为一。再通过孩子的血脉,让一对男女再也分割不开。结婚就是建立牵绊。有了牵绊才有顾虑,有了顾虑就不敢恣意。你没有牵绊,就敢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有了牵绊,多半就不敢了。晟皇要的,不是你的忠心,而是你的不敢。”

我咬着牙说:“既是如此,定妃就定妃,无非是不让别人娶我。我也不要进宫里去,自己过就是了。昱国还没亡呢。有朝一日,保不准晟皇还得用我。”

戍北摇摇头,说:“晟国的武将虽然不多,能打仗的到底不止你一个。晟皇的意思是不想让你们卓家再领兵了。”

“那你呢?你犯了大忌,惇王也殁了,朝中全无倚靠。晟皇还会再信任你吗?”我问他,心里有些忐忑。

“镇北军与镇南军不同。南州刚打了胜仗,是能调兵换将的时候。北州却是勉力抵挡,战局不稳,不宜换将,晟皇眼下还用得着我。再说,不是刚赐婚了嘛。那豫王从此就是我的护身符了。”他带些自嘲地说。

半个月后,我上交了镇南将军的兵符,接受了定妃的金册,搬离了将军府,入住景瑜宫。

一个月后,段戍北与豫王之女在晟京完婚。

两个月后,段戍北携妻返回北州。

三年后,豫王染病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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