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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华年(460)

作者: 梨花落落 阅读记录

做过了小晟儿的周岁宴,小小的人儿已经可以蹒跚学步。何子岑励精图治一年,国中已是联接正轨。何子岑拟将政务暂由何子岱代理,夫妻二人终于可以规划青州府一行。

何子岑虽未去过那里,体会不到陶灼华的乡情,却一直有个心愿,想瞧一瞧陶灼华为自己立起衣冠冢,苦守了四十年的地方。

清秋时节,何子岑夫妇带着晟儿微服启程,何子岚伴着婆母黄氏一并随行。

清风与明月领着一班大内侍卫扮做普通侍从,一队车马悄然往青州府进发。此前苏梓琴接了陶灼华的手书,也自京中启程,赶在青州府与他们会和。

秋意绚烂,行至青州府西南,远远近近连绵不绝的山上早是杮树披黄、山楂染红,如一挂挂小灯笼璀璨漫天。

青山碧水、青瓦黑砖、金黄的玉米以秸绳结成长辫挂在檐下,山野人家干净的院落里晾晒着切成薄片的红果。一把晒干的金银花泡水,便是味道绝佳的凉茶。

陶灼华就着掀起的帘子望去,触动心衣底最柔软的酸楚,眸间早是碎芒晶莹。

她将晟儿圈在怀里,颤颤抬手指给何子岑看:“你瞧,那边是仰天山,上头有山路十八盘,再过些日子枫叶经了霜,便是层林尽染的红艳;与它相对的是石门坊,上头有座石塔…”

数不尽的风景、瞧不够的故乡。陶灼华热泪涔涔,一时控制不住,便那么毫无征兆地流了满脸。何子岑温柔地圈她在臂间,深情地应答着:“我知道,我知道你对这里的眷恋。如今两国是一衣带水,你若得空闲,便常回来看看。”

马车从西门入外城,瞧着熟悉的景致,陶灼华又是眼泪婆娑。她指着一处静穆苍远的地方说与何子岑道:“那里便是范公亭与顺和楼,尚着顺和楼蜿蜒而下的,但是洋溪湖。”

湖畔的木屋大约早为苏世贤所居,溪旁再没有陶灼华立起的无字碑,也没有四十年如一日纺线浣纱的衣影,只是这么想想那心酸的一幕,何子岑便能感觉当年陶灼华那痛入骨髓的无助。

该走、该看的地方太多,陶灼华指点着车窗外一一掠过的旧景,感觉此刻的言语太过苍白无力。对家乡有太多的眷恋和不舍,如今真正立上这方土地,只感觉自己的描述万不及一。她只管安静地抱着晟儿,直待马车在陶家旧居停驻。

迈上熟悉的台阶,绕过熟悉的插屏,走在熟悉的水磨砖地面上,穿过九曲回廊,遥望陶家旧居鳞茨节比的重檐深院,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乳母怀抱晟儿紧随其后,陶灼华迫不及待地牵起何子岑的衣袖,要领他去瞧一瞧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第五百九十七章 拈花

屹立百余年的陶家老宅经过岁月沧桑,每一砖每一瓦都写满了历史的积淀。

何子岑一手怀抱儿子,另只手挽着陶灼华,听妻子竭力抑制着激动的情绪,尽量平静地向自己讲述陶家老宅的故事。

陶婉如与陶灼华的旧日所居的院子依旧保持着原样,不大的院落间碧碧梧遮天,红砖花圃间遍植了海棠。错落有致的假山石上,是一盆一盆风姿各异的迎春,被匠人精心地修剪过,此时正是浓碧森森,焕发着勃勃生机。

“母亲酷爱迎春,苦守空闺之时,便拿这数十盆迎春打发时间”,陶灼华瞧着一盆一盆迎春依旧摆回了从前的位置,时光荏苒间仿佛瞧见母亲青衫落寞的身影寂寂倚在花前,眼前又是一酸。

这数十盆迎春从前被老管家妥妥当当运到了大阮,如今恰是落叶归根,又伴着陶家宅院重归旧主而再次回归。几经迁移,这些倾注了陶婉如心血的花木没有半点枯萎,被婆娑晚风吹动的枝叶簌簌,恰似抚慰着陶灼华游子重归的心。

时过境迁,正房里没有再摆陶婉如的牌位,而是挂了幅精致的苏绣肖像。

陶灼华怔怔地立在母亲的肖像前,瞧着画中人秋水凝波的双眼,早是无语凝噎。被何子岑抱在怀中的晟儿虽是懵懂,却似是母子连心,感染了陶灼华的悲哀,不觉小嘴一扁,轻轻哭了起来。

“晟儿乖,来母亲这里”,陶灼华收敛了情绪,从何子岑怀中接过儿子,慈爱地替他拭去泪水,再指着陶婉如的绘像道:“晟儿,这是你外祖母,便是母亲的母亲。母亲跟晟儿这般大的时候,便随着你外祖母住在这里。”

晟儿并不能完全听懂陶灼华的话,只记住了那幅绣像上头美丽的妇人是自己的外祖母。他瞧瞧陶灼华、再瞧瞧绣像,乌溜溜的眸子转来转去,似发现了新大陆般好奇地嘟囔道:“像,母亲,像。”

大约表达的是陶灼华的样貌与绣像上的陶婉如酷肖的意思,何子岑听得好笑,点着晟儿的额头道:“你母亲与外祖母自然是相像的,晟儿与母亲也像。”

何子岑爱恋地拥着妻儿,只怕陶灼华触景伤情,柔声劝道:“莫再难过,母亲在天有灵,瞧着你这般福慧双修,必定是替你开心,却不愿意见到你流泪。”

道理都懂,那浓浓的离情与乡愁交织,却如同哽在陶灼华心间的阴霾,吐不出来又咽下不去。只怕一开口又忍不住流下泪来,她只是含笑点头。

此前陶婉如云门山麓的坟冢已然被瑞安毁坏,唯有洋溪湖中还洒着她的半抔骨灰。若想去那里祭奠陶婉如,便须得同隐居在湖畔的苏世贤见面。

陶灼华这些日子近乎贪婪地领着何子岑逛遍了古城。

晟儿年纪太小,大多时候并不随着他们出门,两人微服出游,走过昭德古街、宋城;登了云门山、驼山;去吃了偶园街上的老槐树煎包,又尝了云掌柜最早所开的那家善水居的素斋,再自熙熙攘攘的闹市间买回大包小包的酥皮玫瑰馅子月饼、在陶家的梧桐树下摆了茶桌,泡一壶酽酽的普洱打发午后慵懒的时光。

城里逛完了,再借送甄三娘返回玲珑山之际,连山下的井塘古村也瞧了个遍。何子岑默默等待着,陶灼华却始终不提叫她梦绕魂牵的洋溪湖畔。

立在岁月沧桑的万年桥上,瞧着桥下河水悠然而过,陶灼华的目光悠悠远远,始终是近乡情怯的退缩。她婉拒了苏梓琴的一再相邀,只在陶府同她见了一面。

苏梓琴先于陶灼华两日到了青州府,将她将回归的消息说与苏世贤,只望能替两人解开心结。苏世贤沉吟良久,却只是微微一叹,向苏梓琴说道:“凡事不可强求,我不怕出现在灼华面前遭她厌弃,只怕勾起她的伤心,不见也罢。”

当日苏世贤选在洋溪湖畔落脚,暂居在他同陶婉如昔年住过的湖畔木屋,不难发现那里依旧有着陶婉如住过的痕迹。

既悔且愧,却无后悔药可吃,苏世贤发觉了陶婉如留下的札记,瞧着上头点点滴滴被泪水渍染的字迹,冲半夏长叹道:“这负心薄幸之人,天下非我莫属。”

虽与苏梓琴说得敞亮,苏世贤这几日却如坐针毡。他没有脸去陶府见陶灼华一面,只能每日拿根鱼杆做掩饰,瞅着来路望眼欲穿。

又是细雨菲菲的清晨,陶灼华从半敞的芸窗间望着外头被雨水打湿的片片残红,依旧是微微叹了口气,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

“子岑、子岑,你不是一直想去瞧一瞧我立下无字碑的地方么?”她淡然回过头来,望望一直安静等待的何子岑:“谢谢你给我这许多时间,让我将往事重新理清。范公亭内、洋溪湖畔,这个地方我终归要去。”

能说出这番话,何子岑晓得对陶灼华有多少艰难。他轻轻点头,越发将娇小的人儿圈在怀中,期望能分薄一点她心中的忧伤。

雨幕淡远,青绸翠帷的马车自陶府悄然驶离,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就停在了范公亭前。巍巍唐楸宋槐见多了沧海桑田,依旧是那么亘古不变的淡然。

夫妻二人在范文正公的肖像前上了香,便就沿着河堤走下,命随从婢子们远远相随。何子岑撑起竹伞,依旧有斜斜的雨丝沾上两人的衣角,却愈发添了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