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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语·诡恋(5)

作者: 半城流景 阅读记录

可对竹子,我竟生出一分这样心思。

我们这些人通常有十分强大的经济来源,这也在某种程度弥补了我们在社会地位上的缺憾。所以说,此消彼长,世间的一切都逃不开生克的变数。我们平素对钱的态度很模糊,既十分在意,又十分不在意。生意上,我们锱铢必较;用度上我们又挥金如土。所以,细说起来,钱对于我们来说应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即是这样,竹子却连一部像样的坐驾都没有。她花钱如流水,却很少用在自己身上,大把大把的钞票被她施济一般抛撒出去,落到一个又一个男人的身上。这种不计成本的付出,只为一个简单的回报,她要在这座城市找一个叫“秋岩”的人。我那时才算彻底悟透,她所谓的“想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认为这些男人上可通天,下可入地,帮他找一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然而,两年里,她的钱财散去无数,要找的那个人仍杳无踪影。她将委曲求全做到了极致,将心甘情愿也表现到了极致,却没能在这个活色生香的浮华世界里给自己充满笃信和希望的梦争得个圆满。

竹子有个快乐无虞的童年,有个丰富多彩的小学时光,那时的她受父母珍宠,无论生活上还是教育上,得到的都是最优质的待遇。这些都是后来熟识后,竹子一点一点地讲起的。

但后来先失其恃,再失其怙,令她的中学时代变得灰暗,使她的高中生活蒙尘。这世界上仅存的一点光明就是十六岁那年认识的秋岩。母亲去世后父亲续娶,继母带来一个和她既非同父亦非同母的哥哥,那个所谓的“哥哥”最后成就了她惨败的一生。父亲去世三年不到,家已经被那个哥哥挥霍一空,大学读到一半时继母就想到用这个长相出众的女孩来换钱。

继母和哥哥,还有几个陌生面孔,一行数人不辞劳苦,从外地赶来。

相亲时,竹子肩上背着书包,怀里还抱着复习资料。她对那个当时看起来很有钱的男人说,我已经有男人了,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继续谈。这话是两个人独处时说的,她没想到,那个男人将她的话对她的继母和盘托出。继母气得狠狠地甩了她两耳光,骂她是没人要的贱货。

从父亲离世的那天起,竹子就将自己的那个家从精神世界里抹去。她对那对母子没有任何希冀。所以,大学特意选择了这座城市,一则离家远,二则,这里有她的阳光。与之相反的是,她们却对她满是希望和寄托。很快,继母和哥哥便也来到这座城市,以务工为名。厄运就降临在她们到来的两个月后的一天,继母火急火燎地找到她,说哥哥欠了债,险些被追债的打死,正躲在一个酒店里。可竹子去的时候,并没有见到那个败家子,更令她奇怪的是那个酒店十分高档,怎么看也不应该是避难的首选。

竹子沉默地听着继母的哭诉,沉默地喝着杯子里的水,沉默地看着走进来的男人,沉默地昏睡过去……

醒来后的世界是破败零碎的。

他们曾经在星空下相拥而卧……

他们曾对着大海交指盟誓……

他们曾将最美好的祈愿写进未来的憧憬里……

他说,他只是随父母去了另一个地方,他的心会和她驻留在一处。

他说,他会在那个城市等她,不见不散。

他说,他是竹子永恒的阳光。

可他现在在哪里?

她的阳光在哪里?

这是一座小得可以让相互仇视的两个人天天不期而遇的城市,也是一座大得可以让朝思暮想的一对人永生相寻而不得见的城市。

有一次,竹子外出回来,对我说有一个老得须发皆白的老家伙要包养她,被她拒绝了。说完,她捂着脸哭了起来。我以为她肯定是因为拒绝了主顾而受了委屈,正要开解,不想她泪眼凄凄地对我说:“晓南姐,我不怕活着,我也不怕死,可是我怕老。活着我可以继续找他,死了一了百了。可是我怕鸡皮鹤发时,没有力气再去找他,甚至连想他的力气都没有,而我却还活着。”

☆、寄托

希望就在那破碎世界的夹缝里倔强地延伸,日复一日,不熄不灭。直到她亲眼见到了那个用尽生命的力量去搜求的人……那一天,她还没有变老。她亲眼见到了他肩上可爱的女孩儿,和他是那么相像。亲眼见到了他身旁温柔可人的女人,望着他的目光总是闪烁着炽烈的爱意。

那是一年前的事。

那天回来后,竹子便一病不起。她只说找到秋岩了,其余任我如何追问,她只有沉默,同时沉默的还有她眼里那抹曾经倔强的希望。

当时上头安排我们六个人去上海出席一个活动,招待几个贵宾。呵,是的,我们也出差,而且频率还不低。其中,红蝶是他们点名要的。可竹子的状况,连上头的人都感觉没戏,最后我们只有五个人去了上海。为此,客人很是不悦。我有心留下来照看竹子,上头不允。我们都深谙一个道理,做这行,“听话”才是最本分的事。人情的分量在生意面前,显得微乎其微。此刻的我们是没有任何择选的权力。

我心思烦乱地随众人去了上海。临行前去看了竹子。短短几天时间,她整个人憔悴得几乎脱相。她让我放心,说只是淋了雨而已,她在家等我,为我接风。

我们在上海逗留了一周。

待回来时,迎接我的是一具尸体,已经在大雨中泡了一天一夜。黑白拼接裙子被血肉模糊了颜色,周身上下只用一张薄薄的塑料布盖着。除了裙子,还有露在外面的一截苍白的手臂,上面那对愈发殷红的蝶翼告诉我,她是竹子,她在等我。

我发疯了一样过去掀那张塑料布,办案的人拼力相拦,说人已经没法看了。

我不是玛格丽特,我没有她的崇高心灵和优雅的教养,但我也绝不是个轻易就能将脏话骂出口的人。可那天,我扯断警戒线,砸碎警车玻璃,于大庭广众之下,用了最市井,最低俗,最脏脏的语言把那些办案的人骂个狗血淋头。

他们并非一直如此怠慢生命,他们只是敢于怠慢我们的生命而已。他们能以认领的名义让一具尸体在雨里泡了一天一夜,不过是因为他们在高至三十七楼的房间里,发现了几句话,发现了她的身份而已。而此时他们又能极其人性地阻拦关怀我,怕我受到惊吓,不过是因为陪在我身边是他们的上司而已。

我登上酒店的三十七楼。这是竹子选好的地方。这里僻静安宁,站在窗前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可以透过万千灯火去凝想这座城市中的某个人。夜色下,被大雨洗刷的城市有一种特别的气息,不是浑浊,不是清新,更像是一种沁着丝丝幽凉的哀伤味道。半开的窗帘旁,是一只塞满烟蒂的烟灰缸,烟灰满地。便笺纸上有四句话,那是竹子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倾诉。

三年歌楚馆,

千日舞秦楼。

长梦怎堪醒,

旦醒事事休。

竹子的梦醒了,竹子的希望灭了。我将她安葬在一处不是最好,但绝对远离尘嚣的墓地。在那里,她依然可以遥望着这座城市。

我将这些如实讲给秋岩。茶几上的摆着各种形状的酒瓶,长的,扁的,圆的,短的。我抬起头,望着头顶大大小小的几十个吊灯,眼泪无声无息地流着。记得竹子第一次来我家时,还戏弄地问我是不是想做金丝雀,说我的吊灯罩太像鸟笼。我那时还跟她解释这种灯罩很有设计感,因为通透,所以显得房间开阔。我泪眼迷蒙地看着眼前那些方方正正的鸟笼,它们哪里是金丝雀的笼子,分明是命运的囚笼。

秋岩不再置一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无法直视他那近似青岭的落寞眼神,更无法承受那种痛到茫然处仍在竭力而为的坚持。喝掉杯中的最后一口酒,我起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