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论穿越女的倒掉(144)

“柳相公。”

柳世番正走神,忽听有人自一旁唤他。不经意的扭头过去,便见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笑盈盈的仰头看着他。

那少年眼神过于明亮和野心勃勃,竟令柳世番困倦、涣散的精神一激灵,登时便清醒过来。

——真是个醒目的好少年!

那少年同他一样轻装便服,过了一会儿柳世番才认出来——眼前人分明是当朝天子的长子,景王李沅殿下。

这般大方、这般大胆,还真是名不虚传。

他这么直来直往,倒让柳世番没法回避、拒绝了。

只能翻身下马,“殿下。”

景王府的下人牵着马缰不远不近的跟随在后。

柳世番便和景王并肩而行。

春明门大街够宽敞,但柳世番还是头一次知道,它宽敞到可以容一个亲王一个宰相并肩而行,却不必担忧耳目。

但景王大大方方的和他边走边说,丝毫不懂避讳。

过东市,景王从路边摊贩手中买了两对古楼子,还递了一对儿给柳世番,“您可认得宁叔?”莫名便提起天子的十四弟,宁王李怡,“他每日清晨都来东市买毕罗吃,街头巷尾的杂谈全听过,可买毕罗的老妪至今还不知他是谁。只知道早年间他骑驴来,后来骑马来,想必日子越过越好了……这家的古楼子,还是宁叔推荐给我的。您尝尝?”

柳世番摇头拒绝。本不打算多嘴,可瞧这少年坦荡中不乏狡诈的笑眼,到底还是说了多余的话,“高宗朝中书省有紫薇郎下朝回家,见道旁蒸饼新熟,便买来边走边吃。因此被御史参奏路旁就食,有失官仪,逐出了中书省。”

景王刚要把古楼子往嘴里塞,闻言讪讪的阖上嘴巴,“还有过这种事啊?”

“有过。”柳世番一本正经,“不过,中朝战乱之后,便无人讲究这些礼仪了。”

“哦……”

“所以,殿下请用吧。”柳世番微笑道。

李沅后知后觉的回味过来——这位素以谨慎寡言著称的柳相公 ,适才是在逗他玩。

“还是不吃了……您这么慈祥的看着我,我咽不下去。”

“……”

柳世番还真没遇到过这么跟他说话的人。下意识摸了摸胡子,赶紧摆正面容清了清嗓子。

李沅笑了笑,也换了副面孔,“我轻狂惯了,若不是您教我,我还不知道旁就食是失仪之举,真是惭愧不已。下回见了宁叔,我要好好对他说道说道。”

柳世番却没料到这少年如此善于察言观色。就算知道这番说辞有迎合之意,却也不能不心生好感。不由暗暗感叹,淑妃……不对,现在是太后了——真不愧是名门贤媛。她教出来的儿孙,不论本身资质如何,先就有一番纳谏如流、宽厚容人的明君做派。

但这位景王还没被立为太子呢,就唯恐天下不乱的来结交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不瞒您说,我刚从延英殿里出来。”这位景王笑眯眯的说道。

柳世番不由谨慎起来。

李沅依旧是那副坦率无欺的表情,“清晨去向太母请安,太母见我无所事事,便打发我去找阿爹讨差事做。正赶上阿爹召见宰相们议事,阿爹便让我去后殿等着。适才雨停了,才撵我回来。”

柳世番听懂了——这是个有祖母撑腰的熊孩子,他无所畏惧。

若真有太后撑腰,他也确实无所畏惧。

“那殿下找臣,是为了……”

“是碰巧。”景王认真的纠正,“碰巧看到柳夫子,便上前打一声招呼。又恰好有些疑惑,要向夫子请教。”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9月5日

第104章 不知乘月几人归(二)

柳世番道,“殿下请讲,臣尽力为之。然而臣孤陋,未必能为殿下解惑。”

李沅并未紧逼,反而整肃了仪态,已不再是嬉皮笑脸的纨绔模样。

虚心却又不失尊严的向人求教的姿态,看上去竟很有些先帝当年的风范。

“在延英殿中,听到父亲和几位宰相讨论消兵一事,夫子说‘当谨慎’——此事是否有什么隐忧?”

他这一问,着实出乎柳世番的预料。

“谨慎”二字能有什么深意?自然是察觉出题中隐患,才会提醒人“谨慎”。

可天子同萧、段几位宰相,俱都没将这提醒搁在心上,可见他们并不觉得这策略有何不妥。

而这少年在殿后旁听,却偏偏察觉到了“谨慎”二字别有深意——若非他性格比旁人周密谨慎,便是已推演过后果,意识到了个中隐患。

不论是为何,都孺子可教。

柳世番没急着回答,反问道,“殿下觉着呢?”

李沅道,“就我看来,几位宰相的谋划十分稳妥——养兵是为靖乱,如今海内太平,自然就该消兵了。可也不能骤然裁撤,故而每年每百人中只裁去八人,以逐年削减。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既是裁撤,便令之卸甲归田罢了,为何要‘每百人中,限八人死逃’?莫非今年这一百年人里,逃兵、战死数不足八人的,还要逼他们叛逃、战死,以凑足人数不成?”

柳世番的心防不由就松懈下来。

就他所知,这位景王是个典型的五陵少年。他的日常搁到史书里就十个字“性任侠,斗鸡走马,乱齐民”。这一类富贵而“任侠”的少年自幼高高在上,不识人间疾苦,更不懂人命是怎么回事。为凑足人头而驱逐、逼杀个把小民,在他们眼中往往只是个数数的游戏。

谁知景王竟先留意到,这八人会不会“被”死逃。

柳世番不由就想,他对这少年或许有不小的误解。

“殿下有所不知,”他耐心的解释道,“天下统兵的将领,少有不虚报军籍冒领粮饷者。从朝中报领十万人的兵饷,实际兵数最多六七万。连年征战后,战死、逃跑而未消去军籍的又有十之二三。若据实核算,如今仰仗朝廷供养的八十三万兵众,实数怕还不足四十万。说‘限八人死逃’,不过是逼军镇将领去虚就实,少吃几分空饷罢了。并非是要侵夺寻常军兵的生计。”

景王显然未料到军中竟有此等猫腻,然而他也不是个见人贪渎败坏便三观崩溃的赤子。

虽难觅流露出些震惊、恼怒来,却很快便沉下面容。略一琢磨,便将情绪搁置一旁,照旧回到正题。

“是我无知了。如此看来,几位宰相确实深思熟虑。”

“殿下似乎还有别的疑虑?”

柳世番反客为主,景王却也不恼火,只坦率道,“夫子见笑了。我在想,那些有胆量大吃空饷的将帅,若收到消兵的诏令,是会如宰相们设想的一般,逐年削去虚籍——还是会如诏令上所明言的,将就实在籍者,百人去其八。而他们照旧吃原数的空饷。”

柳世番没有答话。

景王无奈一笑,道,“夫子是否同我一样,也想到坏处去了?”他观摩着柳世番的面色,很快便确信了,“……这便是您的顾虑吗?”

柳世番默认,“此是其一。建中年间,魏博归顺。天子将赵国公主下嫁魏博田家,其后又派黜陟使前往魏博,欲令魏博削兵四万,令其归农。魏博明面上听命罢兵,背地里却将所罢将士召集起来,说,尔等久在军中,各有父母妻子,既为朝廷所罢,如何得衣食谋生?而后田家自出财帛衣物,将这些人重新征召入伍——这些人便成了田家的死忠私兵,感悦田家而怨恨朝廷。焉知此次消兵,就是一样的结果?”

景王琢磨了一会儿,抬眼问道,“既如此,您为什么不反对?”

柳世番叹了口气,不觉便吐起苦水,“因为百姓已不堪重负了。天下四十七镇三百九十余州,河朔诸镇税赋自给,不向朝廷缴纳。陇西、剑南为异族侵占,常年战乱。京畿一代粮米素来仰仗漕运供给,几次兵乱之后,民无余财——天下税赋全赖东南八道四十九州,百四十万户,算来每两户便要养一个兵。竭泽而渔,久之必然生变。消兵减赋势在必行——如今藩镇臣服、四海无战事,正是消兵的好时机。陛下同几位宰执又已拟定了成策,臣岂能贸然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