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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割磁感线(66)

作者: 许温柔 阅读记录

换做别人断章取义也就罢了, 任远心知肚明还故意混为一谈, 过分了。

盛骁忍不住捏了捏鼻梁上的穴位, 强忍着焦虑道:“你说小时候那些事干什么?那是我同事,这样我们以后怎么再一起工作, 人家该怎么看我?”

任远气定神闲地转回头,没有丁点儿的愧疚神色。他上下打量了盛骁一圈,缓缓道:“一般人三四十岁就开始显老,对你来说,这个时间应该会推迟十年八年。不过还是会有那么一天的,没人能一直年轻下去。”

盛骁费解:“怎么忽然想起来说这个?”

“有时候,我看着我儿子就在想,这几个小家伙我将来要怎么养?”任远侧身倚在窗框上,漫无边际地说道,“有人跟我说,等他们长大了让我送他们出国学习,拿绿卡,办移民,呼吸外头的新鲜空气——这么说的人,能骂的我都骂了。送出去学习是可以,算是我培养他们,但他们要是不回来,等于养了半天这帮小崽子跟我没半点儿割不断的感情,那只能说是‘喂大’了,不能说是‘成人’。至于那些送出去就没回来的,说白了其实是投资失败,当父母的青春不再,折腾不动了,别无选择,只好割肉出场。这一刀割下去,可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了,往后再找什么颐养天年的兴趣爱好来掩饰伤口,也不能替代。

错落的楼宇之间露出一道缝,能看见小区外的一小截马路。

任远夹着烟,一点那个方向,问:“满街都是出租、公交,地底下还跑着地铁,出门有飞机、火车、轮船,为什么想买车的人还多得要摇号?中介公司永远都有可以租赁的房源,为什么有人散尽家财也非要买一套放在自己名下?区别就在于‘别人的’和‘自己的’。盛家的车进了雁门矿区,其他厂子派来的卡车都得靠边让道,哪怕上了地磅也得先倒出来。外县矿区我虽然没怎么进过,但有你们家的几个叔叔张罗,估计情况也差不多少。现在换做你来当爹,看着自己一手办起来的事业这么牛逼,你想不想让自己的亲儿子待在身边?你有事要办的时候,希不希望儿子给你分忧解难?错了,盛叔甚至都用不着你给他帮忙,只要你在他眼前转悠转悠,就算是他倒过来给你忙活,我想他也愿意。”

盛骁:“……”

盛腾飞虽然粗暴了些,可如同自然界中的某些雄性对待自己的幼崽一般,该做的一样也没少做。只是他到底愿不愿意看见盛骁在自己面前转悠,这一点还有待商榷。

“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去?他们说你爱干净,是我喊你学采矿把你给吓着了。”任远摇了摇头,“学历这东西,怎么说呢,十年里得有九年半都是用来拿给别人看的。谁真让你上矿下井了吗?谁下也轮不到你下。再说你现在干的这份儿工作,不一样和机械设计没关系么?你要是真喜欢走过来走过去,我欢迎,等火电厂批下来我安排你管安监处,你想怎么巡怎么巡,怎么样?要是不想操心,也没问题,挂个副职,任何事都不用你担着。你那酒店才有多少员工?雁门矿有十倍、几十倍的人数,随便你检查。井下安全,井上作业,合起来几百万字的安全手册,任何一个行业都没有这么多,够吗?”

任远既然敢说,必定有把握打点关系将人安排进去。

盛骁无言以对,默了默:“不一样。”

任远追问:“哪里不一样?”

这就一言难尽了。

矿区外有一条路,地基打得比高铁铁轨还结实,供大小车辆365乘以24小时在上飞驰。

煤炭价格起伏不定的年头里,只要能拉到煤,回头找个地方一倒,囤上一天就能赚几万块。然而煤矿产出量固定,并不以人的强烈购买意志为转移,这条路上昼夜不分地有无数量大小卡车排队,车里的人吃喝拉撒不离方圆十米。

他们所长各异,来这儿的工作内容却高度统一:伺机插队,同时防止别人插队。

那可不是讲究先来后到礼貌排队的地方。

当夜幕降临,鱼龙混杂的队伍里开始有人铤而走险,无数的牛鬼蛇神在车队中上蹿下跳,当太阳再一次升起,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才知道昨夜曾发生过什么。他们习以为常地挂上挡,超过路边熄火挡道的卡车。

行走在阳光下的人无病呻丨吟,大声感叹命运不公,只有经历过黑夜的人才知道世界终究还是公平的。

它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筛选,给家徒四壁的穷小子改命的机会——既然要逆天而行,怎么能不刀尖舔血。

盛腾飞当年叫上家里的兄弟们,不是为了来雁门帮他点钱的,发家致富的同时他身上的疤也多了几条。

韩小芸对丈夫在干什么一知半解,却又怎么都问不明白。正因想象空间无限,所以她才更担惊受怕,夜里抱紧小小的盛骁,叫她的心头肉一定要平安长大,身外之物够用足矣,可别当叫人担心得睡不着觉的坏蛋。

矿区内外只隔了一道门、一堵墙,门里的大部分人对外面的争斗一无所知。像任远这样,在金瓦金銮殿里长大,十几岁时对那些事顶多有所耳闻,还是被腻子刮了几遍,再层层粉刷过的。他的世界只有雁门矿这么一块地方,不由自主地就把未来规划在这片土地上,出于当大哥当久了的惯性,他把身边的兄弟们也添加了进来。

高考前的那个冬天,盛腾飞经任矿长提点开始走关系。他抓盛骁过来耳提面命了一番,掰着手指数给他看,哪些人他以后要知恩图报。不但物质不能短缺,情义也要记在心上。

他找的关系无不是因借西北矿业集团的名头才能说得上话的,这也就意味着,按照盛腾飞的标准,盛骁以后再也离不开这个地方。

盛骁茫然地看向韩小芸。

他念高三那年,距离盛腾飞亲自出马调车的岁月已经很遥远了。人的记忆——尤其是韩小芸这样性格温柔的人——有自动装饰功能,会忽略或淡化一些不愿想起的事。

韩小芸看着这爷俩儿,不知该发表什么意见,目光有些无奈,有些担心,还有点难过。

很多人迷迷糊糊半推半就地接受着生活的际遇,盛骁却不喜欢如此。他站在一条路的面前,如果第一感觉不是太好,他根本不会迈腿。

当然,他没有出卖韩小芸从前的深闺夜话。正巧那段时间他除了课本看什么书都有意思,偶然学了几句酸涩的哲学理论,干脆就装疯卖傻地中二病了一把,简而概之就是他对盛腾飞说:祖辈干什么活儿,小辈儿不一定也得接着干。

盛腾飞那天正打算从此以后把他儿子当个大人看。他难得耐心地听盛骁说完,结果发现这小子周正的红口白牙里吐出的却是一堆狗屁道理。

他脱了两件限制活动的冬衣,好好儿撸了把袖子,把盛骁打得上蹿下跳。

最后韩小芸从中斡旋,加上盛骁的成绩坚定不移地支持他本人的意见——从最近的几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分析,他恐怕够不上提档线。在高考这样无比敏感的层层审核面前,再谈别的都是白搭。

后来过了很久,盛骁想明白了。雁门之乱并不单单因为那条路是“三不管”地带,而是资本集中处注定加倍凶险。他以为任远当年不知矿区外的寒光铁刃,也许任远还觉得他不知道矿区里面的图穷匕见呢。

当年他没有玷污了他爹的威名,现下更不会说了,只道:“我再考虑考虑吧。”

“你考虑的时候,多多少少也把我们这些兄弟考虑进去。”任远语重心长,拍拍他的肩膀,“要说能做事的人,我眼前并不缺,可外人始终是外人。真的能让我当兄弟的,这么多年还是那么几个。你说刘瑞聪明吗?其实他不聪明,偶尔还犯蠢,得叫我给他收拾烂摊子,但是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儿上,我就忍忍了。你,就更不用我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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