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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等宠爱(14)

作者: 青丝着墨 阅读记录

法会扮观音对年纪外貌有要求,但又是个苦差事,坐在高台上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纹丝不动,面目慈悲。多多岛这样的高温,在太阳下站一刻钟都要晒脱皮的时候,找一个李斯函满意的人的确有点难。

愿意去的他看不上,比如慕邵庚街上的油条子们。

他看得上的别人又不愿意也不敢去,比如他那些养尊处优形容达标的富家少爷朋友们。

最后实在没辙,还是他那逗猩猩的妹妹李雪音心情好给出了个主意。

将所有业下的契约华工的脱身凭札全部收上来,一个个比着照片看,凡是五官端正些的,都先留下。

玉不琢还不成器呢。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也许真能找出来一个璞玉呢。

可惜,凭札看了一堆,勉强筛出来的人,站在他们面前,一个两个缩头缩脑,连腿都打不直。

李斯函心里烦乱,将凭札扔了推开散了一桌。

烦了一会,还得解决事情,又埋过头去,忍着性子看剩下的凭札。

一张,两张,三张……

“这都什么什么啊?”他最终颓然靠在椅背上,啪嗒一张凭札挤出来落在地上。

他懒得再看。

“走。”李斯函拉开椅子站起来,凭札一脚被踢进了猩猩笼子下,他示意李宏,“去邵庚街。”

这是父亲交给他第一个像样的差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李斯函可不能再在这些人身上浪费这机会,与其干等,不如出去碰碰运气。

多多岛上的邵庚街很早以前是小溪,溪水从密林矮山上流下来的时候会经过一片茂密的毛茉莉树丛,每年寒露至第二年惊蛰,气温最宜人的时候,满树满林都是洁白如云的茉莉花,故而有个美丽的名字,挽花溪。

后来溪水变成了土地,再变成了街道,成为了多多岛的中心,直到很多年前毁于一次战火。

出钱重修街道的华人姓邵,加之修建在庚子年,于是挽花溪变成了邵庚街,街道尽头的茉莉花树林仍被保留了下来。

菲律宾人称茉莉花为“山巴一吉塔”,意思是你答应我。

西班牙人被美国人打败后,菲律宾转入美国人怀抱,但号称中立的多多岛上西班牙人并不受此影响,一如既往的趾高气昂。

当他们看中一个美丽的当地女人,习惯送过去一束毛茉莉,就像在马尼拉曾经做的那样。只要女人接过来这束花,那便意味着一场你情我愿的露水美事。

这样带着浪漫气息的艳~丽习俗很快风靡一时,茉莉花林迅速从原本年轻男女互表衷情的地方变成了互诉激情的地方。

每一天从太阳刚刚照上邵庚街角教堂的尖塔开始,长长的街道上,各种皮肤各种口音的女人和男人摩肩接踵,狭窄的店铺总是将货品延续到街道上,各类货色,卜算、代书,只要你需要的,在邵庚街都可以用钱或者别的东西去交换。

从三天前开始,李家矿区的契工也都得了半天假,每人还发了一点香火钱,可以轮流换休去义山拜祭客死的同乡,多少给这些客死他乡的同族烧点纸钱。

自然也有人拿了这钱,不去义山,而是来了邵庚街。

比如提前一晚上就没睡的昌阿伯,大热的天气,他套了两件长衣,热得一张脸黑红。

街道上倚门卖花的异族女人,还有绰绰约约间街道的彩色帘子都是契工们关注的重点。

只昌阿伯目不斜视,一直走到街道最后面,一个头发花白瘸子书摊旁。书摊上还有签筒和卦纸,这是几乎所有代书先生都会兼顾的工作。

他刚刚一坐下,代书先生就麻利取出一张纸,抬笔就预备往上写。

昌阿伯忙道:“今天不写例信。”

代书先生诧异抬眼看了这个月月前来的中年男人,今天他眉梢眼角都带着一股复杂的轻快情绪。

“今天字要多些。八个字。”

代书都是按字收费,五字以上费用另算。昌阿伯次次都是刚刚四个字:安好,勿念。

昌阿伯咽了口唾沫,慢慢说了一句话,代书先生提笔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他慢慢写完昌阿伯的书信,又想起什么:“还可以再加两个字,今天中元,一律按五字收费。”

昌阿伯舔~了舔嘴唇,竟有几分不自然:“那就加个秀英吧。”想来这是他妻子的名字。

信写好了。他小心捧起来吹了吹,连连道谢。眼睛在信上来回看了几次。

眼眶微微有些发热,为了这封信,他等了两年了,捱了多少日子,吃了多少血泪啊,只有时间都知道。

不过,都值得。

他拿好信,解开外衫预备取钱付钱,但是他手伸进去后突然一愣。代书先生见他整个人一下雷击一般,冷汗就从额头冒出来,然后迅速将整个衣服都扯开,摸了一遍后又将里面的衣服也脱了下来,赤~裸的上身黑红粗糙。

代书先生问:“可是没带钱?不打紧,下回给也一样。”

昌阿伯张了张嘴看他,失魂落魄绝望的脸上死灰一样,他嘴唇哆嗦,酷热的天气站在阳光下却浑身冰凉。

盂兰盆节的份例发下来,刚刚凑够这笔钱。他明明昨晚点了钱,对了不知道多少次,又细细包好,裹了几层,今天特意穿的这么多,就是怕钱丢了。

可钱还是丢了。

他睁着眼睛看周围每一个经过的人,人人都有嫌疑。他脑子里突然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轰隆隆在脑子里转悠。

恍惚中有谁在喊他,昌阿伯,昌阿伯!

他迷瞪瞪转过脸去,代书先生指手画脚指着他旁边。

他又转回头来,看见一张红彤彤冒着热汗的脸。

是姜鹿尔,她满头大汗,怀里抱着一个黑色布袋子,昌阿伯死死看着她怀里的布袋子。

姜鹿尔喘着气递过去:“早上天没亮您就出门,我看您昨晚收了的给落在枕头边,担心误了事,就大胆给您送过来了。”她擦了把汗,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昌阿伯手里握着袋子,这才觉得七魄回了魂,他紧紧把袋子抱进怀里,然后这才发现自己衣服还没穿呢。

姜鹿尔急匆匆跑出来,一脸的汗,见昌阿伯手抖穿了两回才把衣服套上,她蹲下来,帮他捡地上掉下去的信。

新墨未干,信没有折,她很自然就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信很短,只寥寥数字。

秀英,信至速赎吾女回家。

那一瞬间,她瞬间明白了昌阿伯的一切,他的悭吝和孤僻,他的冷声和苛责……她想到听到的那些他因为钱闹的各种笑话,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汹涌,酸涩混合着热意在眼眶转动。她别开了眼睛。

姜鹿尔无端端想到自己的大哥,世间唯一的亲人,此刻的家里,还指不定怎么样的天翻地覆呢。

收了聘礼新娘子却跑了,谁会善罢甘休,她的大哥定会一边应付哭哭啼啼的嫂子一边厚着脸皮上门去道歉。

姜鹿尔心口好像多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昌阿伯拿了信便要去汇侨汇,见她呆呆傻傻站在代书先生摊前。他想了想:“你要写信吗?——若是没带钱,我,可以借你。”

姜鹿尔又看了一眼,摇摇头。

昌阿伯古怪看了她一眼,但是侨汇的开放时间有限,他便先顾不得她:“难得出来,既然请了假,你便在这街上逛逛也可以——只要记住,别要任何人东西,也别买任何东西。我先去办事——你逛完了在教堂钟楼下等着我。”

姜鹿尔摇头:“我不爱逛。就先回去了。昌阿伯,您去吧。”

“这样更好。”他紧紧拽着手里的袋子,就好像是自己的命~根子。

可不是命~根子吗?

姜鹿尔不忍再看,转头向矿区的方向走去。

一路狂奔而来,她的腿酸疼不说,肚子更是一阵一阵的阴疼。想来,葵水又快来了。

天癸水至。而这一切,她无比庆幸是在矿区发生的,短短两个月,恍如拔节而生的小麦,身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渴求着食物,她的衣裳仍然宽大,但是手脚的袖口已经短出腕口。如果在猪仔船最开始的隐匿是上天的恩赐,那么,从现在开始,一切都需要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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