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童养婿(23)+番外

****

将贺征赶回他自己的院中后,神情恍惚的沐青霜漫无目的地四下走着,不知不觉就出了后门,沿着碎石小径走向织坊。

身后有四名护卫立即跟上,却被她寒声摒退。

天色已墨黑,织坊内空无一人,只有大大小小几十张踞织机整齐摆在织坊大屋中。

她走到自己用了半个月的那张踞织机前,拈起那条织了一半的同心锦腰带。

她举目看了看一旁的剪子,最终却还是将那腰带又放回原处,动作轻柔,珍而重之。

满室昏暗模糊了笨拙的手艺,白日里瞧着还丑兮兮的半条梅子青同心锦腰带,在仲夏傍晚的夜色里竟流转着动人的光华。

那是十五岁的沐青霜情窦初开的少女之心,她舍不得。

她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全没察觉有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没进了身后那间织坊大屋。

步出织坊后,沐青霜脚步缓慢地上了对面的破林,一路行到顶上那出不大不小的积水潭。

她在谭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静静望着水面的月影出神。

若有谁要问沐青霜究竟心仪贺征哪一点,她似乎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两人相识相伴至今已近十年,虽贺征一直不愿松口认下“沐青霜的童养婿”这身份,可从她总角稚龄到如今豆蔻年华,他始终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小时她是个后知后觉的小姑娘,到了母亲的第三个祭日,才明白兄长口中的“娘亲去天上做神仙了”意味着什么。她哭着推倒所有试图过来安抚自己的家人,独自从小门跑出来,要往后山祖坟去,中途却失足跌入这潭中。

冬日寒天,水面漂浮着碎碎薄冰,刺骨寒凉将她没顶,仿佛有一只力大无比却又看不见摸不着妖诡巨手自水底探上来,死死拽着她的脚踝。

被救上岸时,她睁开眼,在围着自己的所有人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浑身湿漉漉的少年贺征。

所以她从不怀疑,在这个少年心里,自己也是不一样的存在。

当年她答应母亲就回贺征,在母亲过世、父亲迁怒时,又强硬将他护下,从不吝啬与他分享自己的一切,甚至想过若他愿为自己留下,她会把将来父兄交给自己的沐家明部府兵全给他。

在旁人看来,沐青霜与贺征之间,一直都是前者慷慨情重,后者冷淡受之。

可她很清楚,她敢对贺征那样慷慨,不过源于那些都只是她所拥有的一部分。她给他再多,也不会一无所有。

而贺征遭逢战乱流落至此,双亲亡故、族人尽散,孑然一身的少年什么都没有,只剩一条命。

当年他毫不惜命地跳下水去救她,还给她的,便是他所拥有的全部。

他从来,就没亏欠她什么。

不远处想起悉悉索索的动静,打断了沐青霜纷乱伤感的思绪。她慌乱地以掌拭泪,凝了面色回头:“叫你们不许跟……”

“青霜姐,是我呀!”沐清霓摆动着短手短腿,吭哧吭哧小喘着朝她走来,“我是你的头头,不许这么凶对我将话。”

沐青霜笑了笑,伸手将她牵过来抱在怀里,不让她靠水潭太近:“谁让你来的?”

“我听说你被气着了,”沐清霓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将一支含苞的萱草递到她眼前,“给!”

沐青霜接过那支萱草,怔怔凝眸看了半晌,唇角浅浅勾起,眼中渐渐盈了潋滟月光。

利州人在心中郁结忧愤、无处宣泄时,便会拿一支萱草放在地上。

萱草忘忧,放下它,就放下了忧愁。

沐青霜出生时,她的母亲特意择了“萱”字做她的小名,便是要她一世喜乐,纵心忘忧。

沐清霓小声催促道:“快放!”

“好。”沐青霜柔声应下,一手环住小小姑娘,缓缓弯下腰。

指尖触及潮湿柔软的泥土时,她心中如有利刃划过,遽痛。

她眼中的潋滟月光终于决堤而下,涟涟落至腮旁。

怀中的沐清霓踮起脚尖,伸直了小手在她头顶轻抚,奶声奶气地小小声低喃:“呼噜呼噜毛,气不着。”

****

两日后,沐青霜让人将贺征请到自己的院子外。

这回,她没再像以前那样顾自拉着他往院里带,而是与他一道站在院墙下的树荫里。

今日的沐青霜薄纱罩着金红冰丝襦裙,娉婷袅袅立在林下,在碧青枝叶之下显得张扬肆意。夺人眼目。

青衫少年贺征与她面向而立,沉默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眼底有许多没能藏好的眷与痛。

院墙那株高大的梅子树枝繁叶茂,树冠攀过墙头支出来,在此处遮出阴凉一隅。

此时正值花期,粉花白花热热闹闹衬在枝头绿叶间,活泼泼恰似明丽无忧的年少时光。

沐青霜微仰着头看着满树灼灼繁花,心底遗憾一叹。

再有三五个月,这些花儿就会结成累累硕硕的青梅果。

可惜那时的贺征已远在天边,再不能与她在月下对酌青梅酒了。

她长长吁出胸臆间酸涩的浊气,敛了伤感神色看向贺征。

贺征眸心一悸,着慌之下似要垂睫。

沐青霜见状,神情是少有的郑重庄严:“贺征,看着我。”

贺征抿了抿唇,依言回视,漂亮的桃花眸中碎碎烁着许多不清道不明的微光。

“沐家儿女有诺必践,说出去的每个字都能在地上砸出坑来,”沐青霜字字清晰,清脆如珠如玉,“我愿赌服输。”

“你没输,”贺征道,“只是我……”

沐青霜摇摇头打断他的辩驳。

“对你,我情出自愿。如今既憾而无果,我自会难过,也会怨怼,但不会太久。你在旁看着就是,不必宽慰,不必歉疚。你要相信,沐青霜是个足够好的姑娘,年少时倾心了一个足够好的儿郎,只是人各有志,我没能遂意,仅此而已。”

沐青霜淡淡噙笑,略抬了下巴。

她的眸底有薄泪,神情却骄傲得明艳艳,如一朵寒霜重露下的蔷薇,以娇美的姿态张扬出叫人挪不开眼的风华。

“从此后,你我之间的前尘过往全部揭过。你那份生辰礼的用意,我懂了,也收下。你安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等你,不会纠缠,今后只以异姓兄长之礼待你。将来你在中原若因势单力薄遭人欺辱,你可大声对人说,我循化沐家是你家人,为你后盾。”

这就是张扬恣意的沐家大小姐。

情生意萌时,她敢赌上两年时光,豁出小姑娘的脸面矜持去试着争取将人留下;如今既贺征初心不改,她亦能如约放他天高海阔。

她拼尽全力试过了,到底没赢过贺征心中的信念与抱负,终究还是得与心爱的少年交臂错身,她伤心失落,甚至有那么些不甘与愤怒。

可她不害怕,也绝不会从此一蹶不振、顾影自怜、落落寡欢。

尽力而为,尽情无悔。

贺征薄唇抿成直线,眼眶微红,撇开脸看向一旁。

沐青霜从宽袖中取出那张征兵帖拍进他怀中,笑得风凉:“贺二哥,滚吧,放生你了。”

****

是夜,贺征再一次来到织坊大屋,借着幽凉月光凝望着踞织机上那半条同心锦腰带。

夏夜屋外有热闹蝉鸣,更衬得大屋内形单影只,凄清落寞。

他小心翼翼地抚上那半条腰带,略带薄茧的指腹眷恋摩挲着织物纹路,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

良久后,他喃声自语:“从镐京辗转到利州的那两年里,我见过许多尸横遍野,见过无数血流成河。”

即便时隔十年,贺征仍常常梦见那些人间炼狱般的场景。

他无法忘记,异族吐谷契的马蹄是如何踏破镐京与江左三州的门户,原本那些锦绣山河与富丽城池是如何沦为焦土。

护他出逃的护卫与家臣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无数不相识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这些年来,总有许多血淋淋的面孔在他梦中徘徊。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却能窥见他们泣血未偿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