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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始于夏日(113)

“邱十里。我。”邱十里钝钝地重复,说得很慢,好像第一次念这个名字。

“邱十里这个人,他是独一无二的,是永不变质的,他在我这里不能褪色,不能枯萎,当然不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破东西碎掉,”时湛阳握着他的膝盖,又把眼抬起来,专注地凝视面前闪着波光的那双眸子,“这件事我很早发现,一直坚持,现在,你自己也必须弄清楚。”

第五十五章

提上裤子之后,邱十里就打开电脑处理这两天积压的工作邮件,他要求自己坐在后排,理由是在大哥旁边没办法专心,他一脸严肃地说自己不想傻笑。时湛阳则把备忘本拿出来,又看了两遍那张纸条,随后把它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之后他就闭目养神,侧耳听着身后的动静。邱十里多数时候非常安静,有时噼里啪啦敲敲键盘,声音也被机舱外螺旋桨的巨大响动盖过,时湛阳却不觉得吵,他终于有了困意,昨晚几乎一夜没睡,焦躁和咖啡因合力撑起他的亢奋,他得照顾好被自己弄出血的小弟,还得琢磨第二天唬人的台词,一旦放松下来一角,所有的疲乏就排山倒海地压上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是醒来时,直升机已经就近在蒙特利尔的口岸降落,邱十里正搂着他的腿和腰,要把他挪到轮椅上去。

身体是悬空的,时湛阳发觉自己这差不多是被横抱了起来,还很稳当。以前,他还比较幼稚轻狂的时候,最喜欢这么抱邱十里,尤其当邱十里心满意足地环上他的颈子,楚楚地往他臂弯里缩,他就觉得自己很酷,还养了个同样很酷并且黏人的小动物。倒是从没被这么抱过,这一试,感觉还真是挺好,是安全,也似乎是某种珍重。

邱十里却略显僵硬,欲言又止地瞧他,脸果然红了,轮椅就在边上,却不把他放下。

“怎么了?”时湛阳也欲言又止。圣诞节刚过生日,他已经三十四岁了,想起从前那些细碎小事,想到现在这情形,忽地一下,竟也有点不好意思。

想了想,邱十里说:“兄上左边眼皮上有两颗小痣。”他的眼神仍旧是那样笔直,虽然羞臊,还是追着时湛阳的目光,瞳仁是两面黑透透的镜,“睁开眼睛看我,它们就藏起来了。”

话毕,他猛地回过神似的,忙把大哥在轮椅上放好,顺着临时搭的坡道往下推,“以前我怎么没有发现呢?”

时湛阳只觉得自己心跳得有点猛,他想,我也没发现过啊。

他不至于那么自恋,天天照镜子观察,他也知道,自己这张平淡无奇的脸,邱十里端详得要比自己细致许多,都替他看仔细了。多少回他张开眼,正对上两道直勾勾的目光,一对上,邱十里还会立刻把轻轻摸他的手缩回去,欲盖弥彰地别过脸蛋,背对他躺,从耳根红到颈根。

邱十里一向舍不得叫醒他。

最近两年倒是没再有过这样的早晨了。

之后又是十多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他们的私人飞机还在目的地上空盘旋了两圈,邱十里相当烦躁,在电话里催了又催,降落许可才批下来。最终在萧山机场降落时,小雪初停,傍晚的太阳模糊地挂在灰沉沉的天际,一团发亮的红,没什么温度。

虽说不必按规矩过海关,但在这种禁枪国家,什么事也不能做得太过头。邱十里临走前在机舱保险柜里的那堆武器中翻了几遭,八仔以为是行李里面武器没带够,就提过来几个箱子装枪,却见邱十里只是从一打黄灿灿的霰弹枪子弹里挑出来一枚,4号口径,他在自己指节上比划比划,用袖口擦擦,又掂量了两下,随后把那些备用枪火锁回柜子,只留这颗子弹,收在大衣内袋里。

“帮我买几种金工用具,尤其是锉刀,要钨钢的。”他冲八仔笑了笑。

“嫂、嫂子放心。”八仔一害羞,又口吃了。他为邱十里开心,他知道他这是想到了好事。

大多数伙计都回去了,包括闪了腰的邵三,时湛阳给他放假治疗,只有八仔领着两个年轻青头跟着老板来了这座青灰色的杭城,而身为部下,他们被要求做的也只是提早安排好那点琐事,譬如买工具,又譬如用做工精良的高仿证件订好酒店。

说是酒店,实际上是个民国时期的公馆,谁谁谁以前的故居,就在西湖湖滨,附近有商场和地铁,然而老房子周围都是竹林,连街声人声都隔绝了,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味。

时湛阳却没有在这幽静之地休息的兴致,他是个喜欢把事情做到顶的人,行李都交给伙计安顿,他带着邱十里,从机场直接前往纸条上标示的地址。

那是一个老式家属区,位于运河旁边,八十年代建成,当地医科大学用来安置教职员工,在一众高楼间显得格格不入。门口窄得夸张,邱十里百般小心才开车平安挤进去,在满院老楼老树间穿梭,避让着遛狗的老人和玩雪的小孩,时不时擦过一个摇摇欲坠的废品站,路虎愣是开出了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

时湛阳靠在副驾驶上眯着眼吹暖风,觉得这地方不错,他习惯性地考量,假如枪战起来,很方便找掩护,他也挺喜欢这种只在电影里看过的挤挤挨挨的生活气,好像每个人都能找到放得住自己的那一小块地方,知道该回到哪去。

要找的那栋65号楼终于出现在视线内。他们下车,时湛阳拄着拐,邱十里没有去搀扶,只是紧挨在他身侧,微微往他背后错身,右手插在衣袋内。他们要去见一个老人,老人住在六楼,时湛阳拖着一条负累似的腿,却走得不慢,锅铲声和吵架声穿过薄墙,有种热腾腾地朦胧,一层的渐弱了,下一层的又飘过来。

到达第四层时,楼上忽有关门的响动,紧接着又有脚步声,趿拉着向他们逼近。三个人。

假如邱十里有獠牙,此时他一定把它们龇了出来,他要往大哥身前走,时湛阳却挡他,轻声道,“好了,ナナ。”说着他反手捉住邱十里的手腕,邱十里的手指就松开,那把匕首就滑回衣袋底部。

是一个驼背老太太带着一对双胞胎,都是小姑娘,刚上小学的样子,穿着软泡泡的棉服,梳着细细的羊角辫,在昏暗狭窄的楼梯擦身而过,她们投来亮晶晶的好奇眼神,那眼神也像肥皂泡泡一样,戳戳就能破了。

好吧,是自己草木皆兵。邱十里抱歉地冲这祖孙三位笑笑,随即被时湛阳牵着挪动步子。

“我们不是来打架的。”时湛阳道。

邱十里点点头,小声地说:“活的小女孩,原来是这样子的,真的好小。”

时湛阳一愣,的确,他们家没有妹妹,他家的孩子也没去过托儿所小学校之类的地方。不说邱十里了,就连他自己这种和女性接触经验较为丰富的,对于“小女孩”这一阶段的印象,似乎也仅限于少年时期偶尔见面的远方表妹,也就是此时那位没什么好提的江口理纱子。

可理纱子幼时几乎从来不笑,总是裹着死板的深蟹壳青色和服,眼底也是深深的青黑,还不如……时湛阳想到了。

“ナナ小时候也是这样。”他把重心倚在拐杖把手上,这样说。

邱十里攥攥他的指节,手心湿漉漉的,似乎想辩解什么,但还没组织好语言,楼梯就走到了尽头,602门在左侧,贴着大红的春联和倒立的福。

时湛阳在门侧站好,邱十里也立刻进入状态,抬手敲门,三下之后又三下,“来了来了!”里面的人这样喊,亮开一道缝,炒菜的香气也热气腾腾地散出来,是个约莫五六十岁的中年妇人。

显然,她等的是别人,一时间有点发怔,邱十里把在机场买的海参燕窝递过去,露出温和得体的笑容,“您好,我们是秦医生的朋友。”

“找错人了,这家姓陈。”妇人不接,狐疑地打量两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