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谋杀始于夏日(115)

时湛阳则对那些喜庆衣裳不屑一顾。他年年我行我素地继续黑白灰,有时陪着父亲和贵客谈笑,接着路过满座的沙发,同那群相熟的纨绔子弟闲聊几句,其余时候则会站在家门的另一侧,对着那片修剪整齐的冬青抽烟。和邱十里隔了两步远,他望一望驶近的车辆,再懒洋洋地看两眼红色高领一侧的乌黑碎发。

有客人来时,时湛阳就会和邱十里一块递红包,眼见主家的太子爷亲自“屈尊”这么干,客人往往受宠若惊。把客人迎进去了,时湛阳又把烟杆递到小弟嘴边,问人想不想尝尝。

邱十里总是十分严肃地拒绝,正如时湛阳拒绝红色毛衣,他们都有各自的坚持,只有一年例外。那年邱十里虚岁十六,全家人的毛衣都是卧病在床的邱夫人亲手织的,时湛阳半句话不多,从早到晚地穿。于是这门口就是两团红了,邱夫人笑说他们像对门神,时湛阳大笑,邱十里则腼腆地垂睫不语。

母亲被搀扶着离开之后,邱十里看着远处走来的几个客人,轻声说:“兄上穿红色很好看。”

时湛阳也看客人,隔着烟雾看,认出那是一个和父亲不清不楚的韩裔小演员,领着一众花枝招展的朋友,年龄大概比他还小。“我不喜欢。”他说得满不在乎,平日见红太多,确实有点生理性的疲乏。

邱十里忽地朝他转过脸,“可是中国人结婚的时候都穿红色。”

时湛阳略有诧异,“是啊。”

我会结婚吗?他当时想。答案似乎是否定的。交女朋友的时候他就根本没考虑,更何况前两年女朋友还死了。时湛阳素来没兴趣拖家带口照顾妻儿,也没兴趣背着负罪感找小演员寻欢作乐,就算到了父亲这个年龄,脸上的褶子越来越深,负罪感倒是都淡化了,甚至能把偷情对象请来家里,和妻子坐在一张桌上过春节,结婚仍然是一件无聊的事情。

时湛阳可以接受责任的覆压,可以全心全意履行,那些是生来就挂在他身上的,因为他是长子,是长兄,也因为他手握大把年轻,他自命不凡。可要是额外再来些什么,他认为盲目接受就是傻子。

邱十里则从大哥手里摘下那支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认真地含入烟气,吐出乳白的雾。

“好苦。”他说,

“日本人结婚穿白色,我在村子里见过,”他又说,“兄上不讨厌白色。”

话毕他就给来客递红包去了,完美地笑,用韩语说着新年快乐,还被那个小演员以及一众姐妹摸了头,就像在逗什么小猫小狗。

邱十里没有表现出抗拒,时湛阳嗅到那股脂粉气,心中想把那女人拎出庄园丢掉的想法却冲到了顶点。他知道就算这么做了,如今的父亲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就算能怎么样,他也不是不敢,但他不知道还能和母亲一起过几个春节,既然母亲选择闭上只眼,他就实在不想搅局,于是用力忍着,捏着那支被还回来的烟。

他又去看邱十里,邱十里咬着嘴唇,似乎正在紧张什么。时湛阳忽然想到,的确,白色,他也参加过传统日式婚礼。然而洁净无瑕的白无垢是给新娘穿的,男方的内衫、裙裤、褂子全部是黑。

日本人是含蓄的,譬如夏目漱石说,“今夜月色很美。”小弟这是想让他和穿着白无垢的谁结婚?还是,小弟想穿着白无垢和谁结婚?

当时的时湛阳并没有再往下思考半分。他认为自己提出的这两个问题本身就是无稽之谈,所以悬崖勒马了。

不过,这答案早已经是昭然若揭。也许从某两件红毛衣开始,也许不是,总之答案它就在那儿,一直到了现在。

现在的杭州连天下雪,院中的池水覆了层薄冰,应该是一夜之间结出来的,冰层里还封着尚未完全枯黄的莲叶,之后就再没化掉。偌大一个公馆,邱十里总觉得冷冷清清,事实上就算在旧金山的本家,他们也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过春节了,这边还禁放烟花爆竹,可除去那点烟火,过年还能准备些什么?

至少要团圆。邱十里给时郁枫打电话,发邮件,接着又打电话,上个赛季刚结束,最近这小孩应该不忙才对,至少不至于失联。锲而不舍的三天过后,管家都已经赶来了,邱十里和时湛阳也已经无聊到看过了院线上的所有电影,包括动画片,终于得到了一点回音。

时郁枫在电话里打着哈欠:“你们去中国做什么?”

邱十里反问:“你这几天在忙什么?”

“睡觉。”

“睡了三天?”

“四天。”

邱十里也没话说了,把听筒递给时湛阳,听着这兄弟俩互相看不上眼的扯皮,自己蹲在一边订墨尔本到杭州的机票。关于自家老四的嗜睡,他早有见识,这人总是在极度亢奋和极度疲倦之间游离,在过速和过慢之间切换自如,除去开车,唯一能让时郁枫花上这么多时间的只有睡觉了。但邱十里从没见过这种一睡就是四天的情况,或许是由于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失了恋吧,时郁枫比较消沉,邱十里对此感到十分抱歉。

同时他觉得这次邀请希望不大,老四八成会拒绝,并且不给什么理由。更何况那只用来利诱老四回家的黑狗已经死了,就在前两个月,从活蹦乱跳到一命呜呼,只需要一个女佣在狗盆里下一次毒。它的皮被剥下,骨头被抽出,肉被剁碎了和第二天给全家人煮饭要用的牛肉混在一起。

是邱十里发现了这件事,他半夜睡不着,去厨房准备第二天早上要给大哥熬煮的中药,看看那些药材,数一数摸一摸,他就能获得一些平静。推开门,正撞见女佣惊恐的神情,血腥味太重,邱十里走近,女佣举起了菜刀,这把菜刀下一秒就到了邱十里手里,他沉默地看看盆里的肉,心里知道那不是牛肉。

之后发生的就没什么在意料之外了,时家一夜大灯全亮,邱十里在房屋后的日式别院发现了烧焦的狗皮,那女佣也在此处丢了命。

再之后,时郁枫还在赛季之中就匆匆赶回,哑口无言的,只得到一把空了的牵引绳。

那个女佣十分年轻,素来内向,沉默寡言,邱十里至今不清楚她先毒狗再毒人的动机。受人指使?还是受过什么欺负委屈?

时家的佣人又被老管家洗了一遍。黑狗还是回不来了。

令人惊讶的是,邱十里订的机票并没有白费,之前弄的签证也没有,时郁枫当天就去按时坐了飞机,还在八仔接到他之前,自己坐地铁来了这湖滨的公馆,站在台阶上猛拍大门。

邱十里当时正在给时湛阳按腿,按着按着,自然而然就黏糊上了,开门的时候他衬衫下摆露在外面,嘴唇还有点红肿,一打眼,只见时郁枫居然就穿了件薄薄的圆领套头衫,印着他们队标,插着裤兜在大雪里哆哆嗦嗦,一头银毛也被吹乱,连个包也没带。

“我睡傻了,”时郁枫瞪着他,“忘记这边是冬天。”

“请进,请进。”邱十里强忍笑意给他让路。

时郁枫似乎觉得丢脸,紧闭上嘴,快速走过庭院,钻进暖和的前厅,“你们在干什么?”他问沙发上一脸悠然的时湛阳,才两个月不见,大哥的脸色比当时健康了很多。

邱十里心里提了一把,可以说做爱吗?把我按在茶几上摸。他也看着大哥,等着一个答案。

只见时湛阳大言不惭:“交流技术。”

邱十里差点扑哧笑出声。

时郁枫注意到茶几上摊得乱七八糟的那沓扑克牌,他指了指,“这个技术?”

时湛阳笑了,“来一局?”

“来!”时郁枫这就撸袖子开干,在墨尔本,他根本找不到任何人玩任何纸牌游戏,更别说大哥这种棋逢对手的牌友了。每次在电脑上和机器打牌他都觉得自己有点可悲。

不过不知为什么,纸牌上还带了点若有若无的温度,激得时郁枫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冷,连打好几个大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