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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始于夏日(123)

“他不回去。”时湛阳简短道,“一根烟也不许再碰,好好吃东西,好好睡觉。”

“嗯。我保证。”邱十里想起那些摄像头,又涌出点单纯的快活,在这快活中,他也没忘了正事,“可是,兄上,江口理纱子还在等着铷矿。她不知道御守——”

时湛阳打断道:“我抽空杀了她。”

邱十里一怔,像在仔细琢磨什么,随后只是点了点头。

“睡吧。”时湛阳笑了,显得很轻松,“我会杀她。”他又说了一遍,好像这是道晚安的话。

他不打算即刻就走,默默看着邱十里入睡,心里一直在想,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是的,我要江口理纱子死,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我更要的,是这个组织的崩溃,消失,身败名裂,一蹶不振。

我要弄清楚那些垃圾在你身上做过什么,又是谁骗了我,一条一条罗列清楚。

再报复回去。

第二天早晨,邱十里还在麻醉余力和药物作用下昏沉,护士打内线电话过来,说十分钟后有针剂要推,他才醒来,恍然发觉身边空无一人。

而时湛阳也已经登上前往青森的飞机,一架波音737是满舱的,装的全是他要用的人手。十二个小时之后,他们在青森机场降落。

时湛阳没有大张旗鼓,当年的凤凰村已经基本荒败了,大雪压塌了樱树,他带着一小部分手下秘密在此住下,初见时的那颗树还在,时湛阳在树下,仰脸看雪,依稀记得邱十里从上面跳下来,像个透明的少年狐仙。狐仙送给十四岁的他一只鱼形灯笼。

几天之内,伙计们翻遍了邱十里曾经住过那座院落,甚至翻遍了凤凰村。

书稿之类的确实都被移走了,水电地暖修理过后还能使用,时湛阳就睡在邱十里的小阁楼间里面,阁楼被分为两半,旁边那一间,他十四岁来探访的时候就上了锁,说是供暖管道有问题,不能用。时湛阳在那房间的墙壁上找到了细小的抓痕,带着氧化发黑的血,指甲应该很窄,是孩子的手。

他又静静躺在榻榻米上,嗅着长年累月的陈腐气,听着墙外风声,想象一个孩子鬼一样的哭声,也想象,自己家的小孩是怎样在听,又是怎样敲敲那墙面,扒着木板的缝隙询问。

仇恨从那时就应当开始了,此时落在心中,已经太晚。一个猜想也在时湛阳心中现出雏形。

他为此感到头疼,不寒而栗,却又有种类似兴奋感的决绝。我终于疯了?他想。在可控范围内,时湛阳欣赏自己的疯狂,某种意义上,这杜绝了他的优柔寡断和同情心泛滥。

几天过后,远在京都的“江口家之墓”热闹非凡,这是个地处远郊区的墓园,旁边有一座年代已久的寺院,这寺院专门供奉江口姓下的逝者,不过方丈和仅有的几位沙弥已经被打晕绑了起来。

坟墓底下则收纳了整个家族祖先的骨灰坛子,时湛阳就在园林的森森松柏之中端坐,在最中心、最大的那座坟墓前,雨夹雪的寒冷是刺骨的,他腿上盖了厚厚的灰色毛毯,八仔就在他身后,笔直地站着,为他撑着一把黑伞。

这是典型的日本老式“三段墓”,一家人葬在一起,此类风俗开始于江户初期。三块平滑灰白的石头分别叫作竿石、上台石、下台石。“江口千春”四字被写在丈夫的名号旁边,黯淡却又格外扎眼。十多个伙计上手,撬动用作墓碑的竿石,挪开上台石,等下台石被搬开,骨灰以及随葬品就在下面,立刻有伙计下去,还有铺雨布挡雪的。

其余人手,时湛阳用飞机运来的那些,平时就安排在日本的那些,此刻也都聚集于此,直立于老大身后,围了厚层,排了长队,看着这场井然有序的挖坟运动,黑色的越野车则在墓园外围了一圈,生出一种阴冷肃穆。

“老大!书稿有十二箱!有的埋在土里。”

“都搬出来。”时湛阳掸了掸雪茄,带火星的烟灰飘在风里,撞上雨雪,立刻就黑了下去。

既然已经露面,他固然做好了被拜访的准备。果然,搬到一半,江口理纱子姗姗来迟,身后也是黑压压地跟了一片。

时家的伙计都给他们让路。

理纱子穿了一身黑,高跟鞋踩在水洼里,给她撑伞的都跟不上。她在时湛阳面前站定,脸色极暗,十分艰难地开口:“表哥,你在干什么?”

时湛阳转脸看她,放下烟杆,漫不经心地说:“刨你家祖坟啊。”

第六十章

理纱子看起来就像受到了天大的羞辱,但她立刻控制住表情,也按住部下们的骚动,望着时湛阳,“这也是表哥的祖坟。”

时湛阳继续吸烟,“是吗?”

理纱子笑了,“你也流着一半江口组的血。一惠姑母不会想你这样做的。”

时湛阳并不否认,像是并不在意,关于人情血缘,又关于,那个安眠于香港的、越发像团迷雾似的母亲,再和江口理纱子扯些没用的废话,倒让他自己恶心。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坑中待命的伙计继续挖掘书箱。

江口组的人不干了,暂且没敢先亮家伙,只是个个蛮牛似的挤,想往那墓穴里跳,时家的伙计固然哄上去拦,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两边的老大却还在互相静静看着。

理纱子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从部下手里接过她的细管香烟,咬进发紫的嘴唇里。在这墓园,抽烟本是大忌,会打扰祖先的清净,她刚刚分明从时湛阳嘴边的火星中看到了轻蔑和不敬,可她现在也控制不住自己。

“这样好吗?”理纱子问。

“我觉得很好。”时湛阳欣赏地看着在坟头推搡的众人。

“表哥,你想做什么?”

“我说过了,就是想刨你家祖坟啊。”时湛阳从八仔手里接过水杯,矮胖得像个饭桶,保温效果倒是极佳,是邱十里给他买的。里面装的是一种降火的中国凉茶,也是邱十里给他打听的方子,从广东运了大堆的药材,入秋以来就经常煮给他喝。畅快地饮下几口,苦有回甘,他当然不打算多透露任何信息,找书稿是显而易见的,至于其他,多说无异于节外生枝。

“我弟弟的手术出了问题?”理纱子面不改色。除去邱十里还活着,她几乎一无所知。她安在旧金山的人连邱十里的面都见不到,因为此事,组里已经人心大动。

“你弟弟?”时湛阳合上杯盖,往死里拧。

“铷矿的事,表哥总不会言而无信,”理纱子上前一步,又道,“我只带了五十个人来,表哥总不会以多欺少。”

不知自己这种“品德高尚”的印象是何时在道上形成的,除去理纱子,经常有人跟他这样讲道理,仿佛他真会认真去听,对任何人守着他的那点仁义道德。时湛阳缓缓笑了,之后便专心盯着那几块墓石旁边的混乱,他不给答复,明摆着要抢,理纱子也着了大急,当那边终于见了第一滴血,这边的枪也相互对着举了起来。

理纱子的手指搭在扳机上,“我不想这样。”

另一边负责举枪的则是两个年轻伙计,在八仔两侧各站一个,八仔还是淡定撑伞,时湛阳也还是淡定抽烟。

“请便。”他说。

他们都明白,这枪轻易发不出子弹,一旦枪声响了,这附近的住户也不是聋子,郊区的警察当然也没有放假——那情形对谁都没有好处。

当热的不行的时候,冷兵器就体现出它的好来,军刀、警棍、人的拳脚,各有各的好。雨幕是灰色的,血的浓艳被雨冲淡驱逐,只有喧嚣和咒骂在雨声中被放大,回声般层层叠叠,泼得整座墓园都是,好像在声明,死亡本身吵闹。在这场鼎沸的斗殴,或者说是血拼中,时湛阳周身画出了一个安静的大圆,他在其中,安静地看着逐步崩溃的江口理纱子。

“我没有想到。这种事……我一直以为你不屑于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