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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始于夏日(129)

时湛阳却没有感觉到太大的灰心,与其说是意料之内,不如说他没有余裕去琢磨这件事,强行拽上邱十里,他把人往楼梯间的入口处带。还要拄拐,邱十里很快就意识到他的不便,老老实实地自己走,不快不慢,就着他的步伐,却把手从他手中悄悄抽了出来。

等电梯时,灯光大亮,时湛阳坐上被自己落在这里的轮椅,一个晃眼,看到邱十里指尖尚未褪尽的指甲油,两个多月过去了,原本浓烈的酒红被磨出单薄,只剩下月牙似的弯弯一道,再剪一次指甲就能剪净。

那一刻他心如刀绞。

电梯下坠,他也下坠,不断地想:责怪,质问,无意义的发火,自己都做了什么?从二十年前开始,自己都在做什么。事情又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了邱十里他明明什么都能放手去干,能接受失败,可以去死,也可以好好活,这是事实,是他下定的决心。

然而,当一捧爱需要真正下定这种决心而不只是口头说说的时候,当关于生死的海誓山盟变成需要切实思考的严肃命题,那已经是种莫大的不幸了。

又然而,即便这种不幸是命里带的,生出来就要承受的,时湛阳仍把它视为死敌,冥顽不化地想要消灭它。

因为那捧爱就是他唯一的一捧。

没有了它,他不确定自己还能继续像个人一样处事。

事已至此,没有在日本继续苦等的必要,把身段放得太低,对以后的平等合作不利,加上各种工作堆积着,时湛阳回到了旧金山,邱十里也回去了。

他有时去公司的大厦做些办公桌上的工作,下午三点准时有秘书敲门,司机就在楼下等,要带他去医院复查,或是回庄园休息,因此邱十里待在家里的时间比以往长得多。

有些客人,有些工作,时湛阳也在家里做,房子再大他们也时常碰面,却不再一起坐在二楼花房的小圆桌旁一起吃早中晚餐,也很少说工作以外的话。

默契十足,无一逾距。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都说二十一天足够习惯的形成,邱十里却失败了,在发现时湛阳失眠已成常态,并且凉茶喝完了都只要八仔去广东弄土特产药材之后,邱十里决定走。

似乎他的存在已经让大哥感到不自在了。

离开时是个傍晚,赤红的夕色下春意朦朦,邱十里把一只小箱子放上副驾驶,管家弯腰在窗边问,是否过完复活节再走,邱十里婉言谢绝,驱车驶入通往庄园出口的林荫山道。

路上鸦雀惊飞,有枪声从那方向传来,是林间的靶场,一声接着一声,回唱似的陪他走完了这一整段葱茏的路。

邱十里知道大哥一定命中了数不清的十环。

靶子都打穿了吧。他想。

结果,在开上金门大桥之前的那个岔路口,一辆车子超过去,直接别在邱十里面前,他认出那是自家的车牌,是当公车用的老款奔驰c5。

邵三从驾驶座推门而出,急吼吼冲过来,急吼吼敲窗。邱十里戴上墨镜,把车窗按下来,他知道天黑前戴墨镜的自己一定相当诡异。

“老大要我跟着您。”邵三颔首。

“我只是去公司住一段时间。去医院也方便。”邱十里拉上手刹,笑着说,“交警最多还有五分钟就来,还有什么快点说。”

“老大就是要我在公司也跟着您呀!您现在还在恢复期间,不能出意外,也免得什么别有用心的人……”

邱十里笑意更深:“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确实,”邵三挠挠头,就算邱十里现在是个病号,轮武力值,恐怕也轮不到他保护,“可是阿嫂,大哥要求的,我们就必须做啊。车里还有三个兄弟都得跟着呢。”

邱十里的笑容忽然冻在脸上,隔着墨镜,近乎绝望地看着他,“别叫我阿嫂。”

邵三一愣。

邱十里则摇着头,也摇上了车窗,目光扫过方向盘上自己的左手,扫过一枚铜环,“我不是你们嫂子。”

之后他就绕开那辆挡道的车,勉勉强强挤过去,把自己的车开上了正轨。他很庆幸自己戴了墨镜,因为眼泪正在以一种让人厌倦的态势往下连缀着掉,大桥堵得水泄不通,他干脆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

哭得很安静,哽咽都压在嗓子里,恨不得把泪水也压回去,只有肩头在抖。后视镜里,隔了几辆车,邵三他们还在执着地跟着,邱十里也不想再管了,最末一把夕阳温柔地铺在眼前,整片拥挤的海湾都显得梦幻,好像在家里的放映室中,倚在大哥怀里看的那些上世纪的电影,好像盖茨比开过纽约的布鲁克林大桥,去见他的黛西。邱十里想,都是自己的错。

过于温柔的事总是让人失去自觉。譬如前段日子,像幻觉一样过于温柔的日子,让他长久地错觉下去,以为自己犯的错都有弥补,以为丢失的都回来了。于是继续犯错,做蠢事,做后悔的事。

所以他现在格外害怕,是的,他到现在还在害怕,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说得清吗?又一个无解的难题。

他在暮色中看到了时湛阳的眼睛,它们还是那样温柔又失望地看着他,他好像能和它们对视了,好像能再听一遍那些点醒自己的话。他无可反驳也无意反驳。可堵塞却暂停,前方堆积的车流在此时动了起来。

邱十里看向前路,给秘书拨去筹备第二天例会的电话,麻利地踩动油门,心里像上了麻醉。

我亲爱的啊。他默默想。

我怕到了最后,你教给我的不仅是爱、忠诚、优雅。

还有无声无息,好聚好散。

第六十三章

邱十里过了好长一段清闲日子。虽然他本人觉得累点没什么,但出去打打杀杀的确是完全没戏了,时湛阳派的那几个小崽子看他看得还真挺紧。

平时住在办公室,零零散散的工作也大多在办公室,待烦了就下楼去趟快餐咖啡店,见见生面孔,见见各式各样的活人。

反正是自己家的大厦,邱十里差不多算得上二号房东,他在一群犯困上班族中排队购买价格不超五美刀的饮料,这事儿本就足够引人注目,邵三八仔之流还要挤过队伍冲上来,监督他是不是只点了不含任何咖啡因的“健康饮品”,譬如腻滋滋的香蕉奶昔,或者甜度极不稳定的橙汁,连红茶都不让他碰。

几次下来,店员都习惯了,总是报以微笑,对此邱十里则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不但老实配合检查,每次还会笑眯眯地给关心自己饮食问题的家伙点上一杯和自己一样的饮料。

尽管都不好喝,但伙计们还是十分享受来自大嫂的补贴——假如,大嫂仍旧愿意承认自己是大嫂的话。

那大概是个晴朗的周末早上,玻璃电梯里充饱阳光,正在匀速上行,往外看,往高处看,放眼一片无云碧蓝。这电梯是半私人的,A座楼高36层,电梯一共8部,只有这一部能通向邱十里待的11层,以及时湛阳办公的12层,不过时湛阳大概不在,邱十里留意过了,近几天自己出了电梯间,过几个小时再用,它还在这层等着。他甚至开始很没出息地定期上去看看,反正各个屋子的密码都知道,就好像在盼着什么细微的痕迹出现。

八仔刚给自己引以为傲的黄毛补过色,在阳光中,他有一颗耀眼的黄金头颅。端着一杯常温柠檬糖水,他忽然开口,问端着同样纸杯的邱十里:“三、三哥,”他又紧张得结巴了,“你最近,过得开……不开心?”

邱十里把目光从远方粼粼的海面收回,投到八仔耀眼的头上,“开心?”他笑了。

“就是有、有没有失眠,恢复得怎么样,之类的。”

“大哥让你问的?”邱十里还是笑着,电梯一“叮”,他就兀自走出去,微微偏着头,“他直接给我发邮件就好了呀。”

“不、不是的,”八仔忙道,跟着他走,手里的杯子都捏变了形,水差点泼出来,“是我们兄弟几个,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