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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始于夏日(131)

不对……邱十里又呆住了,不能杀,杀人很丑,很错,很恶心,大哥不想看自己杀人,杀人很痛苦,很难过。

他就在这种混乱中,思绪如同眼泪,如同泉涌。

他好想见他。好想见他。好想见他。

老天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尤为慈悲。邱十里不多时就见到了时湛阳,在12层已经沉寂许久之后,那还是个晴朗的早上,邱十里正和几个投资经理讨论补仓的问题,主要是别人陈述他来拍板,所以很少吭声。

当时他也在沉默,专心致志地听那些数据,会议室大门开着,他蓦地听到一种声响。

有脚步,还有轮椅摩擦过大理石地面,耳朵里装的电极正在勤勤恳恳地工作,邱十里不会听岔。这声响很轻,就像蚂蚁尖尖的嘴啃在心上,啃得他刀口都痒了,好像回到恢复的那段日子,奇痒无比。

越靠越近了,近在咫尺了,邱十里转头去看。

就是时湛阳。身边跟着几个男女,阔别多日的时湛阳活生生的,正要经过这扇窄门。这层楼是专供开会的,大大小小全是会议厅,他出现在这里一点也不稀奇,经过门口的这半秒也太短,连擦肩而过都算不上,他走了,就走了,也不稀奇。

可他却转过头来,直直地撞上邱十里的目光,还停住轮椅看了几秒。周围人跟阵风似的,驻足在他身后,给他的视线让路。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呢,惊讶?熟稔?还是陌生,还是持续几秒的兴趣和专注。邱十里真想把自己埋进去,缩起浑身的骨头和尖角,沉入一口井,好尝尝深水下抓得住的东西,哪怕是一抔泥土。他愿相信那泥土是柔软的。

但他立刻终止了这场对视,捡起断开的思路,继续琢磨那动辄几十亿的补仓问题。时湛阳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这回听不清了,他只看到自己握着报告册的手,几点红,发怒似的扎在白纸表面,太刺眼了。

当天晚上,邱十里去便利店买了蛋奶吐司和卸甲水。他坐在地上,擦好一只手指,就把一张染得火红的湿巾用力扔进手边的垃圾桶,就好比要把一件丢人的、不愿回忆的事从自己身上完全剥离。

全部卸完之后,指尖还是泛红的,他又在小厨房里不停洗手,不去浴室是因为不想照镜子。洗足了十分钟,这下他也判断不出那些红是没掉干净还是血色了,擦干去吃吐司,盘腿靠着沙发垫,吐司应该带甜味,撕一块到手里,再用嘴咬住,邱十里觉得好苦。

可能是卸甲水没洗掉?他咬了咬拇指,想。

十分钟啊,不会吧。他又想。

邱十里徒劳地侧身躺下,手臂垂在沙发一侧,想到那副画,《马拉之死》,时湛阳带他在比利时皇家美术馆看过,没记错的话,那时他二十二岁,是个冬天,雪在树梢结成冰棱,大哥吃多了特产巧克力就会流鼻血。当时他们在那里做生意。

他缓慢回忆,快速看清了自己的活该之处——钱多得花不完,事业顺风顺水,每天不用拼死拼活了,还能抽空去看看新上线的电影。这种日子挑得出问题吗?明明没什么可痛苦的,但就是觉得特别痛苦,每天都痛苦,理由抓不住,但特别充分,好像生活它本身就是如此。这是最令人无言又无望的。

可这又能怎样呢?白天,他没看清大哥的无名指,却因为自己红指甲的暴露而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从而神经质地清洗自己。现在,除去睡觉,好像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邱十里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是否情愿,自己必须给自己找个出口,比如上街大喊大叫,骂一骂天气预报和政府。他认真考虑了如何这样做的同时不显得太像一个神经病,哪知机会很快就来了。

由于之前美国最高法院刚刚宣布《婚姻保护法》歧视同性伴侣的内容违宪,并废除了反对同性婚姻的加州8号法案,五月初的时候,旧金山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游行。这种游行其实年年都有,队伍从当地著名的同性恋区Castro出发,一路壮大,只需一个上午,彩虹就遍及全城。

不过今年的游行比往年规模更大,时间也更长,婚姻这种基本人权终于握在了手里,同志们用这种方法来庆祝他们的胜利。

游行当天是周五,邱十里静心上了一天的班,天快黑时,他脱了西装换上白T蓝牛仔,开着他的迈巴赫追上游行的队伍,在街边找了个停车位停好,邱十里往裤兜里塞好车钥匙,加入了前方花花绿绿的队尾。

虽然临近结束,但是无人意兴阑珊。邱十里从尾巴走到队伍中去,裸男裸`女随处可见,拥吻尖笑的更不在少数,还有打扮成超人、肯尼迪、汤姆猫的,一身行头被不明液体泼湿,更有穿着十厘米高跟的男人,簇拥在一起跳舞,两腿间夹着话筒的他们,唱的是麦当娜。

邱十里非常快活,由衷地给路过的奇景鼓掌,一块大声高喊着口号,再吹一吹口哨。那么多高举着的牌子,上面写着激动的、直白的、让人看见希望的话,邱十里还被塞了一块,于是他也高举起来,晃动在半空中,西沉的赤红夕阳就在大厦之间街道的尽头招摇,周围一片狼藉,原本整齐的路碎成了缤纷的拼图,就像世界末日当天的那场日落。

在这片浓烈色彩中,邱十里的白和蓝太干净,他看起来就是个温润秀气的亚裔青年,有着无害的神情和善睐的眼,很难不惹人注意。方才送他标语牌的那个小伙子一直和他并排走,应该是拉美人,眉毛狂野眼窝深邃,最多是高中生的年龄。盯着邱十里瞧了半天,注意到他左手的铜环,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释怀,他问:“你的那位呢?”

“什么?”邱十里的声音穿过嘈杂。

“你的——伴侣?”小伙子用了正式的词,指了指他的手。

“哦,”邱十里还是看着前方,“找不到了!”

小伙子把这话理解成了他们被游行的人群冲散,很贴心地安慰道:“等游行结束,一定能找到,”他把嗓子拉得长长的,“打个电话就好了——”

邱十里只是笑笑。

他不觉得打个电话就会好。等游行结束,天已经黑透,白T恤被各色油漆抹成了彩虹,邱十里饥肠辘辘地坐回自己的豪车,把彩虹旗插在放水杯的小筒里,他也不打算把那个电话拨出去,再给那戒指的送出者加重一分不悦,给自己加重一吨打击。

就这样开车回了公司。

秘书来敲门的时候,邱十里刚穿上拖鞋,浑身还是色彩丰富。对方被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送来一个代收的包裹,就悄悄走了。

掂在手里很沉,怪不得方才小姑娘只能在地上推,邱十里有点忍俊不禁,从腰后掏出匕首来划纸箱,刀柄上都沾了红漆。恍然间看见箱子表面“生日快乐”四字,他这才意识到,今天是五月五。

是生日。

是谁送的?还有谁会记得他的生日,还有谁会送礼物。

还有谁的字,一个点,一个折,一撇一捺一横一竖,是这个模样。

邱十里只瞧见刀尖上反射的光点在抖,因为他自己的手在抖。用力稳住呼吸,凝神把胶带划开,满眼幽幽的红,怪不得,怪不得是这种分量——整整一箱的指甲油,整整一箱的Bordeaux Lust!

是时湛阳疯了,还是自己疯了,邱十里不知道。他只知道绝不仅是这样,他不相信,双手插进那堆在一起的,几百只玻璃小瓶,他一寸一寸地仔细摸。

果然摸到了纸。不厚,是一个A4大小的信封。

撕开来看,口子撕得乱七八糟,邱十里看到一张纯白的卡片:够你卸一辈子了。这话旁边画了个丑丑的笑脸,还煞有介事地盖了时湛阳自己的私章。

压在这卡片底下的,还有一张纸。那是一张机票,当邱十里恢复了阅读文字的能力,定睛去看,发现日期正是明天。

第六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