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谋杀始于夏日(136)

“ナナ,别哭。”一个吻马上就要覆上来了,时湛阳现在那么温柔,那么小心翼翼,连同那个正着萌生的亲吻,就好像是他们多少年前的第一次,在他刚刚因呕吐而大张的嘴上。两片嘴唇都皱了,风把它们吹得麻木,只有一点点干裂的疼痛。

“……兄上,我……我是谁?”邱十里不想被亲吻,他漱过口,可他仍然不觉得自己干净,下意识退了半步,“我是被选上的那个?没被选上的那个?我是假的吗?我是江口瞬吗?”

“不是。”时湛阳便前进半步。

“我是江口虹生?”

“不是。”时湛阳直接搂住了他,连拐杖都丢了,他撬开嘴唇又被躲开,“你就是你,”第二次亲吻,“你是我的,”第三次亲吻,“你是我的你。ナナ,你说话,你点点头,好不好?”

第四次亲吻。

邱十里没有再躲,他的话语被匆匆堵住了,就点着头把自己交到时湛阳的双臂之间,他现在就是坚固的拐杖,是风中屹立的石块,但他也是一个人,他活着,他的尊严也活着,他被这世上唯一的、自始至终把他当做人看的那个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第六十六章

歌声传过来了,从毡房前的灯火出发,蜿蜒飘至邱十里周身的夜色。都说骏马和歌是哈萨克的翅膀,这曲调的确有味道,兼具悠扬和苍冷,邱十里眯眼细看,是个蓝裙姑娘在唱,邻居家的红衣少年腰杆挺直地蹲跪在一旁给她弹奏叫做冬不拉的乐器,时郁枫则在围坐的人群当中,把那只惹过自己的黑狗抱在身前,聚精会神地看。

“小枫很喜欢这里。”邱十里回过头来,挥散绕着时湛阳乱转的蚊虫,眼下这片草地虽然生得低矮,坐起来不扎人,但在初夏时节,当然也是蚊虫藏匿的好去处。

“他是喜欢那只狗吧。”时湛阳笑道,“可惜那也是别人的宝贝,他不能抢。”

邱十里也笑了,他身上已经暖和过来,比喝过热奶茶之后还暖,于是干脆把夹克脱了,时不时甩两下,充当驱蚊的扇子。其实抽支烟或许除虫效率更高,但他现在不能抽,大哥更不会在他面前生产二手烟。

“所以芯片是在江口瞬那里。”邱十里拾起方才的讨论。

“初步是这样判断,也许他自己已经取了出来,不能确定他的信息掌握到什么程度,”时湛阳不紧不慢地说,“不过上次见面,我发现他身体不是很好。”

邱十里已经弄清楚了,上次自己失手吓跑的那位面具人八成就是自己的双胞胎兄弟,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他从来不自己露面,在江口组里面挺有地位,由于某种原因,需要和时湛阳结盟合作。

“身体不好?兄上是怎么看出来的,”邱十里仔细问道,“他不是还可以随便跳楼吗,总不会把自己跳死。”

“安全跳楼用科技就能做到,也许他没有跳下去,只是躲了起来,”时湛阳不以为意,“我和他握手,摸到手腕的静脉上有很多针眼。”

“哦。”邱十里托起下巴。握手怎么握到手腕上去了,好吧,是大哥时刻保持清醒,总能从细微处找到有效信息。他又回想起银座那个靡丽凛冽的冬夜。虽然这想法很无聊很蠢,但他竟真有点吃醋。也许是因为那个人和自己共享同一张脸?还是因为自己对大哥越来越趋于病态的完全占有欲?谁知道呢。

时湛阳看得明明白白,捉住邱十里的手,和他十指相交,耐心地问:“ナナ,你觉得江口千春当初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芯片在江口瞬那里,御守在我这,只有拼起来才能得到完整的信息,所以我们分开就没有用处。可能因为当时的内斗,她为了相互制衡,为了保险起见?”邱十里垂下眼,“还有前提是,我的御守是真的。”

“是真的。”

“兄上,我现在不能信她了,什么都不能。”

“你可以信我。”时湛阳笃定地说,“御守我打开看过。”

邱十里一愣,扇风的手也是一僵:“什么时候?”

从懂事开始,差不多二十年,那东西他一直没打开,因为毫不怀疑地相信着祖母口中有关失灵的鬼话,现在都成灰了,早就飘得没影。

时湛阳握了握他的肩膀,“你在上海上学的时候。”

邱十里点了点头。他也记得,临别时自己把那个小薄片塞给大哥,说什么它替我陪你。“那的确是很久以前了。”

时湛阳眼底蓄起些笑意,“里面只有一张纸片,纸片上是一串字母和数字,加过密的,我一直记得。前段时间我发现自己被骗,我还开始怀疑,铷矿真的存在吗?之后找了些人,试过各种密码系统,包括江口组自己的那套,其中一个推断是,它是一个纬度的数值,北纬43°19’。”

邱十里瞪大双眼,“……就是我们现在的纬度。”

时湛阳又道:“这条纬线穿过三个大洲,十七个国家,两个大洋,无法确定经度的话,找出定点是不可能的。”

邱十里蹙着眉,“经度在江口瞬手里。”

时湛阳缓缓笑了,“大概。”

邱十里眼巴巴地问:“兄上又找到他了吗?”

时湛阳还是笑着,“不需要找,相反,他可能会需要找我。”望着邱十里越发疑惑的模样,他的笑容淡下来,平声说,“ナナ,你的妈妈也葬在这条纬线上。”

“我的,妈妈。”邱十里重复道。

“是的。”时湛阳捏起邱十里正往下塌的后颈,劲儿用得挺大,也很稳当,他顺着邱十里的脊梁安抚地捋,“我得到了江口千春的那些书稿,和江口瞬见面之前翻过一遍,最近这两个月,我又翻了第二遍,找到了一些遗落的记录。”

“我在一个账本里面看到你妈妈的一部分信息,她家乡就在青森,父母务农,成绩一直非常优秀,原本是个东大应用数学系的学生,三年级在酒馆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你的父亲,五年之后,她有了你,”时湛阳慢慢地,谨慎地,继续说着,“你想知道她的名字吗?”

邱十里一瞬不瞬地看进时湛阳的眼睛,“我想。”他又补充,“我必须知道,兄上。”

“好。”时湛阳把那两只微微汗湿的手托在手心,说起日语,“她姓香取。”

“香取……”邱十里跟着时湛阳的发音,也用日语说了一遍。

“香取理纱子。”

邱十里懵了一下,盯着时湛阳不知作何反应,时湛阳也只是歉然地看着他,“ナナ,你不用立刻接受这件事。”

“没事,我明白了,”邱十里摇了摇头,又赶起那些嗡嗡乱转的蚊子,“江口大和在和我母亲交往之后,又和自己家里的妻子有了女儿,给她起了和情`妇一样的名字,是当作纪念吗?是觉得刺激吗?”他淡淡道,“他们家还真是一贯这样变态啊。”

他已经不会觉得恶心抑或惊悚,相反,他终于琢磨懂了,江口理纱子的母亲为什么对自己的母亲恨之入骨,要在她刚刚出生的孩子面前,活活剥了她的皮——那是对丈夫的报复,对丈夫侮辱作践自己和自己孩子的报复。

从结果看来,母亲也许是无辜的,不应该被这样残忍地对待,可无辜又有什么用呢?选择和穷凶极恶的人在一起,却没有活命的能力,最终结局的悲惨也可以用“高风险事件变成了现实”这一句话来概括。

的确,邱十里还是要给母亲报仇,他仍旧确定地坚持这件事,心中却已然无存愤怒,也无存太多动容,只是冷得很,冷得往下掉冰碴。

他迫切地、委屈地、绞尽脑汁地想要知道的事实,原来就是这些,从车上读到的一直到现在听到的,这么多,这么丑陋,这么寒光凛凛,但他好歹看清楚了。这些事不是他不睁开眼看就不存在。时湛阳的坦诚和关注让邱十里感到安慰,从前的隐瞒也是一种柔软的保护,在这放眼一片浓黑的时候,显得尤为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