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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始于夏日(33)

“你是想做买卖吗?”父亲摘下老花镜,目光亮了许多。

时湛阳笑了笑,坦言道:“当然不。我以后要用一个人,就要帮他把路铺好。磨刀而已。”

父亲似乎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再跟他扯皮,忽然问:“这次,你的‘刀’终于杀了人?”

时湛阳并不惊讶于他消息的灵通,简单道:“是,难免的。”

父亲长叹一口,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以为你又会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说是自己动的手。”

“我已经没有这种想法了,”时湛阳摇了摇头,直言道,“爸爸,请您给老三银色耳钉。他完全能够胜任。”

“我自己有判断。叫老冯把他带到地下吧,我过一会就去。”

“请您给他银色耳钉,跟我和老二的一样,他不是外人。”时湛阳坚持道。

“先去休息吧。”

“请您答应。”时湛阳站得笔直,“这是我的请求。”对自己的父母,他从来没有这样执着地要求过什么。

哪知父亲却突然动了怒,他把紫砂壶砸在地上,碎在时湛阳身后,“荒唐!滚出去!”

时湛阳被溅了一裤子热茶,他心知,再留在这屋里起的只能是副作用,自己站在这儿就是原罪。于是他默默扫干净碎片,又默默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究其原因,或许是这几天老爹都对自己积怨已久,怪自己擅作主张买了那么一个大件,又或许是自己强硬的态度刺激了他,人在垂老的无力感前,总是希望周围人都是恭敬顺服的,就像老狮王再打最后一仗之前,最难接受年轻狮子的冒头,因为他感到危险,又无力撇开小辈,独自统领狮群。

等他沉着一颗心下到一楼时,邱十里已经被领走了。时湛阳怪自己没把棱角收好,用冷水洗了把脸,餐桌上的热土豆汤也顾不上喝,匆匆下到地下,密室房门紧闭,老管家和五六个红耳钉守在外面。

他不声不响地靠在走廊的墙上抽烟,正对着那扇门。不多久,父亲缓步来了,短短地看他一眼,兀自进了房间。门是灰色大理石做的,墙也厚得很,时湛阳听不见任何房间内部的声音,又点了一支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时湛阳仔细地琢磨,当年自己戴上这副镣铐时,到底是什么心态?居然记不清了,他的心态确实也根本不重要,正这么想着,又有脚步声传来,竟是时绎舟。

“大哥,”时绎舟神采奕奕,“你回来了?玩得怎么样?”

“不错啊。”时湛阳笑道。

“新年都没和我们一起过,妈妈刚去,你也知道,爸爸受不了的,我也觉得好寂寞。”时绎舟也靠在墙上,往嘴里塞了一颗类似巧克力豆的东西。

时湛阳本想哄两句得了,他确实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可他现在盯着时绎舟手里的铁盒,“这是什么?”

“糖啊。”时绎舟心不在焉。

“老二,”时湛阳摁了雪茄,深吸口气,“这东西我见过。”

“那更好。要不要尝尝?超好吃。”

时湛阳把铁盒夺了,又把他的手推开,“谁给你的?”

“大惊小怪,家里又不是没和做毒的合作,爸爸最近就让我接手那一块啊,”时绎舟脸上泛起一种空荡荡的笑意,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倒了一小把在嘴里,口齿不清地咀嚼,“我别的不行,和混蛋打交道还是很擅长的,放心好啦,这东西劲儿很小,还不如大麻,爸爸都不管我,你也少管咯。”

“你他妈的,你这是找死!”

“是吗?我找死?”时绎舟抹抹嘴角,挑起眉头道,“我说大哥,你才是找死,你还要害死别人。这次太平洋漂流很浪漫吧,你们是不是该做的都做了?”

时湛阳隔了面冰墙似的,冷冷看着他,“老二,我不想和你吵,”又匆匆咬着烟嘴,给自己点上,“我不想和你吵。”他又说了一遍。

“好好好,大哥,我可也不想再挨打了,”时绎舟再一次笑起来,“你猜你的宝贝弟弟会被钉上什么颜色?爸爸会给他麻药吗?我记得当年超疼的,我流了好多好多血,打了洞,直接就戴上了。他会不会连我们这种破银子都没有啊,也许吃点我的糖会好很多。”

时湛阳不吭声,低着头。

管家在门口呵斥,“二少爷,少说两句!”

时绎舟一愣,举手投降,顺着幽暗的走廊一步步往后退,他玩味地看着时湛阳,“大哥,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你知道爸爸前几天知道消息,是怎么说你的吗?他说你怎么不买座雪山把邱十里冰在里面算了,他说你幼稚愚蠢得就像个傻瓜!他都看得懂,看得懂!”

烟灰落在时湛阳的手背上,把他烫了,他愣愣地盯着那点红痕,盯了一会儿,就蹲下来。时间就这么被放慢,寂静无边,度秒如年,一块比石门还沉的石块压在他心口,让他魔怔般思考着各种杀人的事。他要杀了谁?他现在谁都想杀。

接近凌晨,那扇石门才打开,管家进去了,随后,邱十里独自出来,那扇门又缓缓合上。

邱十里脸上没有惊慌,眼眶也没红,不过面色如纸。时湛阳宛如被人揪着脊柱就地提起,不顾通电般的腿麻,上前抓着他看。

那两只又小又软的耳垂,再也不是那般无辜的空空如也了,两块艳丽的红蛰伏在上面。是血没有擦干净吗,怎么会流这么多血,怎么能这就戴上了,时湛阳近乎疯狂地想,他抬手去擦拭,却擦不掉。

真的是红的。

他只听见邱十里小心抽气的声音。

“对不起,”他弹开手指,“对不起,ナナ,弄疼你了,弄疼你了吗?”

“不是很疼,就是这个东西好凉啊,我没想到,”邱十里却笑了,他一笑,唇上终于多了些血色,他低头揉了揉眼睛,“我就是好困,兄上,我想睡觉了。”

时湛阳看了守在门口的几个红耳钉几眼,他有冲动,他想推开石门进去,他要质问父亲的区别对待,其余的都不去管,可他最终还是强忍了下去。让邱十里走在自己前面,就好像护送着一块刚打好的玻璃,他把邱十里送回房间,秘密的、如约的、轻薄的一个晚安吻过后,他又回到自己屋里。

打开灯,所有陈设都没变,甚至没有蒙尘,一周如此短暂。时湛阳却靠在门边席地坐下,巨大无垠的悲恸和厌烦毫无道理般缠上他,淹没他,弄得他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而命运的巨轮却趁机碾压下浓稠的阴影,一刻也不停地向前侵蚀。当他下意识捂眼,再看自己的手掌时,竟看到了快要干涸的泪。

时湛阳以为自己早就已经没有这种东西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没有什么是固定的,就像他之前还无比自信地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能熟练地拒绝所有负担,不会再爱上什么人。

第十九章

有关“是什么让一家人聚在一起”这件事,邱十里做过较为全面的思考,答案可以是血缘,可以是社会的要求、利益的权衡,当然,也可以是因为“爱”这种东西的存在。

他也琢磨过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家里待上快十年,似乎哪个答案也不完全合适。他记得奶奶去世之前,只说过这家人会养他,却没说过谁会爱他,从稍微懂点事开始,他也是以帮手的姿态自居。邱十里始终认为,自己留在这里,总该有些价值,他为这价值杀过猫,也杀过人。

前一天夜里,戴上耳钉之前,还有戴上耳钉之后,那不长不短的几个小时,养父说了很多话,最后的意思,无非也只是提醒他这一点——

他只是把刀子而已,养了他这么久,把他的锈都给磨亮,他就得多干事,少做梦。

邱十里想,自己已经很幸运了,至少耳垂上这副红而冷的金属给了他确切的身份,他以后就不会再是挂件似的蒙着头混在大哥的队伍里了,更何况他也知道,并不是没有人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