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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始于夏日(6)

每个盒子都清一色地被仔细包上了银灰色软纸,系了鲜红的纸带。

“现在拆还是明天回家拆?”时湛阳转脸问道。

邱十里怔了怔,“都是给我的吗?”

“是啊,我挑的纸,让他们给我包装好,想不到包出来这么土气,好像超市门口的圣诞老人哦。”时湛阳笑着叹气。

“不,不土气。”邱十里摇头,他太激动,反而说不出什么别的来。单是时湛阳送他的,单是只有一个,他就已经很开心了,更何况现在这么多,这么精心,每一个盒子都像一个温暖安全的小屋,立在他心口上面。

他有一个带锁的皮箱,放在床下和枕头相对的位置,经常被他拖出来擦拭。这些年来,时湛阳送给他的一切礼物,除了几把常用的武器,他全都装在里面,而箱锁的钥匙则和他奶奶留下的御守拴在一起。

甚至是时湛阳随手留的便条,也被他平整地存在相册中,在这箱子里有一席之地。邱十里盼着自己的宝贝箱被填得塞不下的一天,不过现在看来,这一天提前到来了。

“我很喜欢,兄上。谢谢你。”邱十里又道,眼睛亮晶晶的。

时湛阳短暂地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还是回家再拆吧,ナナ,”他轻轻捏了捏邱十里的鼻子,把车钥匙放到他的手中,“反正最大的这个已经拆开啦。”

邱十里疑惑地眨眨眼。

时湛阳则站远了点,歪头挑剔地瞧着这辆锃亮的跑车,“这种车型,十几岁的小孩开会不会显老气?主要是我的第一辆车子也是这样,我那辆是黑的,开起来还算顺手,安全性也过得去。这个是月光石灰色,感觉要时髦年轻一点。不喜欢你就把它也当成礼物包装。”

邱十里咽了好几下口水,才从极大的惊喜,或者说是震惊中平复下来,“……我不会开车。”

“明天开始学啊,至少有一辆自己的车,他们就再也关不住你了。”时湛阳爽朗道,坐上驾驶座,看着正弯腰往副驾驶上钻的小弟,“等到明年生日,你就该考驾照带我出去兜风咯。”

邱十里坐稳,用力拉上车门,难以言说地,他有点不好意思,满脑子都是时湛阳坐在自己副驾上吹风的样子。他低头系安全带,琢磨着得体的措辞,“我一定尽快练好。”

时湛阳清楚,邱十里嘴里的“尽快”就是废寝忘食地闷头练,这也正是他最欣赏的一点,这股子认真乖巧的倔劲儿总让他忍不住想逗他玩玩,“ナナ,加油,”他调整了一下后视镜,认真道,“如果哪天我倒霉,缺胳膊断腿半身不遂——总之再也开不了车,还要指望你。”

“兄上!”邱十里心里一急,猛地转眼,正看见时湛阳手腕上那条自己几年前串的手链,那是他在青少年手工课上的作品,这个兴趣班也是时湛阳给他报的,说要他散散心,在班上多交几个好朋友。

当时邱十里把任务完成得很好,班里的老师同学,各种肤色,都喜欢他,现在倒是全部没了联系,只剩下这串赭色的石榴石小珠留在时湛阳的手腕上。也不是什么好石头,全部加起来也抵不上时湛阳的半只钯金袖扣。

可是袖扣只戴了几天,这手链时湛阳却几年没摘下了。

邱十里盯着那圈红润的光,咬咬嘴唇,虽然他对时湛阳方才的玩笑意见不小,可最终只是软软地说出一句:“你怎么能胡说呢。”

“喔,我错了——”时湛阳满不在意,把车挪到大路上。

“我要保护你,我就想做这一件事,”邱十里绞着双手,脸颊被霞色抹上淡红,“你会永远平安。所以你不能随便乱说。”

时湛阳点着头哈哈大笑,把窗户降到最低,又把油门踩深,簇新的引擎发出精力充沛的轰鸣声,转瞬之间,拽着他们在暮色四合的林荫道上飞驰,绕山而下,又驶入金门大桥的川流之中。

前方的城市华灯初上,如有一盏灯被猛灌的春风吹倒,引得一片土地缓慢燃烧。

时湛阳带邱十里去看了一场话剧,经典的《飞越疯人院》,他们并排坐在池座中央,看着台上的麦克墨菲穿着纯白囚衣高声念道:

“But I tried, didn't I? God damn it, at least I did that. Jesus, I mean, you guys do nothing but complain about how you can't......stand it in this place here, and then you haven't got the guts to walk out?

“What do you think you are, for Christ's sake? Crazy or something?

“You're no crazier than the average asshole out walking around on the streets!”

(但我试过了,不是吗?妈的,至少我试过了。你们一直抱怨这个地方,但你们却没有勇气走出这里?你们以为你们是疯子吗?不,你们不是!你们跟街上的混蛋没有什么两样!)

当麦克念到后来,时湛阳便微微张口,跟着默念,“我在谈论我的生活,我的生活似乎并不需要通过你的肯定。”

这是他最爱的一部话剧,他看过不下五遍,有一次在韩国谈生意,正好剧场有场次,他甚至在回程之前看了一遍韩文版的。

邱十里则在一边坐得笔直,用余光悄悄看着时湛阳随剧情走向疯狂失控而亮起来的眼睛。他眼角是有光的。邱十里确定地想。

出了剧院已是十点出头,五月初,西海岸的暮春晚风熏暖而干燥,时湛阳简短地回了两个电话,就收起手机,开始和邱十里打商量。那意思是先吃饭再睡一觉,明天陪邱十里去他想去的地方。

邱十里固然是兴冲冲地答应了,他已经很久没在外面留宿,更别说和他大哥一起。两人在林立商厦间把车停下,这一带主要都是银行和金融公司,早已经下班了,大楼都黑黢黢的,把星光和月亮挡在外面,唯独一处灯火通明——

那是几间其貌不扬的日式建筑,看墙看瓦已经上了年头,却在这寸土寸金之地稳稳占有一个夹缝,拥有一个精巧洁净的院落,栽着一树一树的玉兰,此时花快败光了,却还是留了几点含苞待放的,如玉般挂在枝头,伸出墙外。

院落外围了几个男人,一见时湛阳走近,他们就拥上来,一个负责把门拉开,其他的就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背手站着。

时湛阳冲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

“从津轻海峡弄了一条蓝鳍金枪鱼,今天早上才运到港口,”时湛阳说着,领邱十里踏过门槛,穿过竹林一侧的石板小路,“请ナナ吃点家乡的东西。”

竹林后是一间宽敞的和室,换上拖鞋进去,只见吊顶上挂着灯笼,三面墙开着窗子,显得格外通透。地板是竹席铺的,摆了七八张矮矮的小方几,除去最靠里面的一张都已经坐满了,有男有女,有跪坐有半躺,有人穿西装,也有人穿反种族歧视的彩色文化衫。

总之都是刚加完班出来玩乐放松的样子,各自说说笑笑,喝酒吃菜,并没有对新来的二位投以关注。

邱十里则注意到,不算时湛阳和自己,屋里一共十九个客人,亚洲人居多,占了十一个,男人居多,占了十六个。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每一位的耳垂上,都戴着成对儿的红色的菱形耳钉。

邱十里有点想不通,但也因这时家独有的标志暂且把紧张的心放下来。

时湛阳显得格外稀松平常,脱了西装外套,盘腿坐下,跟穿着小纹浴衣的服务员低声说了两句什么,便去看邱十里,“怎么样,有没有小时候的感觉?这种居酒屋在旧金山太难找了。”

邱十里其实已经不怎么记得小时候的事,就算记得,他幼年时期连村都没出过,更没去过居酒屋,但他就是特别喜欢看时湛阳这种带点小得意的模样,便直起腰杆,用传统正坐的姿势坐好,凭仅存的那点记忆道:“奶奶说,男人只会和自己的至交好友半夜去居酒屋喝酒。”

时湛阳淡淡地笑了,给邱十里倒上蜂蜜梨汁,又给自己倒了杯清酒,抿了一口,“所以ナナ是我的至交呀。至交小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