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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始于夏日(8)

红耳钉们彻底安静下来,好像也对这新认的小少爷的行为感到费解,却不敢轻举妄动。

电话里还在喋喋不休,无非是法国警方还想分更大的一杯羹,时湛阳在那边的手下畏手畏脚干什么都要询问罢了。时湛阳认为,要想赚钱,受点麻烦无可厚非,只能怪他父亲派了个笨蛋负责那边,方才他的确下足准备要和那人聊到底,而此刻,邱十里突然跳窗出去了,理由是要捡小猫,这让时湛阳忽然没了耐性。

他迅速打发了对面挂掉电话,冲邻桌的一个留着板寸的中年男人使眼色,要他留着镇场,那人立刻明白过来,点头致意。

随后,时湛阳默默拎起一双铁筷,也从窗户往外翻,太矮太窄了,他卡了一下才成功挤出,落在地上,身后是光秃秃的墙壁,身前是空荡荡的街道,一个人也没有。

或许这么做很蠢,有人伏击他就惨了,可时湛阳并没有闲心琢磨自己为什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现在只想找到邱十里,或许还有一只幸运的小猫,或者还有一个倒霉的人。

于此同时,邱十里追入一条暗巷——先前的确有人在窗外盯着,那片闪光,是一把枪的瞄准镜,很笨重,不像是使用火药子弹的枪支。但邱十里还没能看个清楚,那人就跑了,一个黑影,沿着墙根,飞快地逃。

邱十里也飞快地追,他穿着拖鞋,套着过大的外套,速度比平时慢上不少,对自己是否能追上没有准头,对追上了能不能打得过也说不清。只是有一种冲动驱使他不断迈步,或许是因为自己大哥被人拿枪瞄而产生的怒意,或许是急于试验、证明自己的少年决心。

他听着静夜中自己格外抓耳的呼吸声,没有感到一点害怕。

那人似乎背着不少东西,速度也快不到哪儿去,杂物碰撞的叮咣声越来越近,邱十里最终还是追上了他。从后面扑上去,他想一把勒住那人脖子,却被狠狠咬住手腕,好像破了,但邱十里还是没松开力气,把全身重心压在那人肩上,膝盖狠击他的腰椎,那人痛得一松嘴,往下一跪,两人就这么一同倒在了地上,扭打在一起。

这回看清了,对方拿的是一把注射枪,此刻正拿着枪托乱撞,想击中邱十里的眼睛,另一手则试图把枪管里的针剂摘出来,大概是想直接往邱十里身上按。

单轮体型,邱十里不占任何优势,他很快就被压制住,两只手腕被沉重的膝盖按着,脑袋只得躲避金属枪托的袭击,陷入看似无解的被动。

不过也不是全无希望,时湛阳一直对他的体型短板十分在意,教给过他不少化解的方法,比如,重心的翻转只是瞬间的事,有些动作也只有灵巧者能做到,只要他能死死撑住,能找到对方力气的突破口,就能像掀开被子的一角似的,完全倒转两方局面。

邱十里成功了,只要没被压死,就有撬过去的希望,他的腰相当柔韧,挪好角度,抬腿踹到对方的后脑勺也不是难事。那个高壮的男人失去平衡,立刻被邱十里掀翻在地,没有任何犹豫,刀刃从邱十里的袖口划出,扎入了那人的腹部。

没有血喷出来,但是阻力不小,应该扎的是脾脏,或者肝,那人缩着脖子,用手死死捂着胸口,而邱十里的刀太小,硬来扎不透心脏,抓不紧时间反而有再次被反压回去的风险,明智的选择应该是立刻割断这人的喉管。

邱十里咬住嘴唇,把刀刃抵在那人喉间,似乎已成定局了,这人再有什么反击举动,他也有充足的时间一刀剌一条致命的口子。

可他却没有剌下去。

他忽然有点恍惚,酒液在腹中火辣辣地翻江倒海,脑袋也眩晕,他听到这人在含混地说些什么,是日语,是求饶。

邱十里意识到,这将是自己第一次杀人。某个下午,他的大哥对他说的话溢上心头。

“可是我不想让我最最聪明,最最最好的弟弟也去杀人。”

刹那间,他想起大哥脸侧那道落拓的擦伤,想起他眼睫下的阴影,那是大哥第一次杀人然后回家,那时他也不过十五六岁。

邱十里把嘴唇咬破,咸腥渗入喉头,他死死掐着手下的那只下巴,就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喉结在自己掌根处瑟缩滚动,显出脆弱,刀刃已经在颈子上压出血痕,不过没有深入——身下的敌人就这样痛苦地呜咽着,扑腾着,好像一尾干涸的鱼。

临死前的人就是这样的吗?

和一头山羊差别也不大。

邱十里把食指按上刀背,他要使力了,他要一刀割断喉管,挑开动脉。血会喷他一脸,正如当年大哥开枪,被脑浆溅了一身。

可他却突然被从领口一把拎起来,力气大得让人怀疑那是超自然现象——是时湛阳,他把邱十里丢到一边,转眼间,自己倒是骑上了那人,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邱十里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紧攥着小刀,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哥扬手把两只铁筷子一边一个,插入那人的眼眶。有血液喷溅的“噗噗”声,更大的是人类发出的,如凶兽般的哀嚎。时湛阳搅动了两下,才把筷子拔出来,用力抽了他两巴掌,轻声道,“安静,”他说着英语,掐住那人下颌,“除非你想再被插几次。”

那人立刻死寂下来。

“主子是谁?”时湛阳在他腰上坐稳,鞋跟碾了碾他放在脸侧的手掌,手里则端着那把沉甸甸的枪打量,“喔,还挺高科技的。”他熟练地给这人搜身,从他前襟掏出一只卫星电话,还有一把照片,一把证件。

照片里全是邱十里,从剧院看戏,到他们吃饭喝酒。

证件里,除了护照驾照之外,还有一个黑皮小本,时湛阳刚看到它就变了脸色,翻开瞧了几眼,他转用日语低声道,“你们江口组还真是擅长背信弃义啊。”

他回头看了邱十里一眼,又去拧那人的下巴,“这么算计一个小孩子,你们堂堂正正的武士道精神呢?”

那人声嘶力竭地呜咽起来,直接被时湛阳用枪托塞住了嘴。

“兄上,”邱十里靠近,蹲下,头皮发麻地说,“我刚才扎漏了他的脾脏,可能还有肝。”

时湛阳从这人身上下来,照着腰腹摸了一把,看着沾了满手的浓稠血迹,他的声音却柔软下来,“ナナ,他的脾脏已经裂开了,还有大概十分钟,他就会失血过多死亡。”

邱十里一愣,“抱歉,我擅自带了刀子……”

时湛阳摇摇头,“你保护了你自己,或许还保护了我,做得还可以啦,足够干脆利索。”他走了两步,麻利地把奄奄一息的那位扶起来,自己蹲在他背后,双臂缠上他的颈子,一个死扣。

邱十里听到骨头断裂的声响。

这人脖子直接被扭断了。

时湛阳显得很轻松,站起身子,活动着筋骨,“长痛不如短痛。”

邱十里没有上当,也站起来,扬脸看着自己的大哥,看他雪白前襟上红得发黑的血迹,“你要亲手杀了他。”

时湛阳顿了一下,“我身上不多这一条命,”他目光很深,把月色都沉入那黑色的瞳仁了,他平静地看着邱十里,“ナナ,你才十五岁,在过生日的这一天,你应该是干干净净的。”

闻言,各种想法在邱十里脑海中冲涌,其中最多的,不是脊柱断裂声带来的恐惧,不是浓重血腥味带来的恶心,是心口的一种疼。他在这种家庭长大,他早早地就下定了保护大哥,回报大哥的决心,他每天都在给自己鼓入勇气和充分的理由,任何冲击都不足以动摇他的决定。

可他心疼是因为,时湛阳对生死表现出的这种满不在乎,并不是生来就有的,或者说,并不是真的。

邱十里坚信,时湛阳是个十分善良的人。

多少年前,第一次杀人后回来的中午,邱十里看到自己的大哥已经戴上银色的耳钉,如往常般得体地和父母问好,得体地用餐,得体地走下餐桌,然后把自己锁紧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