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谋杀始于夏日(82)

近日来一忙起来邱十里就又开始犯傻,还是一直戴着,更没人敢提醒他,于是他也就忘了去琢磨再次见面时如何处理这种尴尬。

可事实上,尴尬的只有他一个。时湛阳视而不见,完全不避讳,就仿佛从来不存在那样一对指环,又好像,那一圈金属微不足道,只是邱十里自己戴着玩的饰品而已。

也正是这种态度最能刺伤邱十里。哪怕说点什么呢,哪怕是劝我摘下来呢,只要告诉我为什么,解释一句就好……他脑海里歇斯底里地飞窜着一句又一句话,表面上还是镇定如斯。

“对了,兄上找人去帮我了吧,”他晃了晃悬空的腿,轻轻松松道,“我就说呢,怎么会这样顺利。”

“我不想让你再受伤了。和那群北非流氓在一起。”时湛阳眯起眼睛,看向辽远的云际。

邱十里喉结滚了滚,确实,这几个月他也受过不少伤,从在山洞里被石锋剐烂的脊背和露出指骨的手开始,旧伤好了又来新的,还有他自己弄的。他没跟时湛阳提过,可他明白是绝对瞒不过的,这也正是他不用多提的理由。

如果时湛阳心疼他,为他做了什么,这是主动的,不是他打滚耍赖说自己好疼而求来的,邱十里就会因此感到巨大的满足。身体上的疼痛从来都不可怕,有时他甚至觉得,贪求大哥的怜惜,制造大哥的担忧,这正是他受伤的意义。

倒是心理上——他现在也破了好大一个血窟窿,摇摇晃晃地,他天天都想扑过去躺倒摊开自己,让时湛阳好好看看,可真正做出来的,却是三缄其口滴水不漏了。

“说好的没有信号呢?”他又笑,“兄上还是想找谁就能找谁。”

时湛阳抬起搭在扶栏上的手,懒洋洋地捏了捏眉头,并不反驳,算作默认。那片紧贴的温度离开了,他也喝空了茶壶,单腿挪蹭着,在邱十里跳下来扶他之前,兀自坐上了轮椅。

“走吧,我叫他们准备了蛋糕,”他已经能够十分熟练地转动滚轮,压过草径,朝屋子的方向去,“ナナ过生日,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蛋糕。”

邱十里立刻拾掇好心神,追了上去,推着他走得飞快。其实是吃过的,邱十里想,大概十二岁。那次时湛阳被父亲派出去干活了,没有人记得邱十里的生日,他就一个人打车过了金门大桥,进城看了一场电影,也给自己买了块蛋糕。

电影是《蜘蛛侠》的第一部 ,邱十里记得相当清楚,2002年5月3日首映,比他生日早了两天。

蛋糕就是快餐店常见的纸杯蛋糕,顶上有一层厚厚的奶油,淋了鲜红的樱桃酱,被人撞了一下,那酱汁就沾得他满手都是。于是邱十里蹲在电影院门口,盯着地面上来来往往的车轮和人腿,默默地含吮手指,那滋味甜得他舌尖发麻。

他还记得,几天过后大哥就回到了家里,好像很自责似的专门陪了他好几天,还送给他一把胡杨木做的弹弓。那是大哥从办事的地方找的木头,在回家的飞机上自己动手削的,手柄被打磨得光滑细腻,一个扎手的木刺也没有。那把弹弓现在还放在他的宝贝盒子里面呢。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这是邱十里二十五岁的生日,也是他的第二块生日蛋糕。巧的是,也是奶油,上面也缀了樱桃,不过是新鲜的,个个都好比含了一个春天。算上那些守在这儿的伙计,十几个大男人围坐在桌边,老管家小心翼翼地平均切,越发显得那蛋糕过分秀气,也过分甜美。

“嫂子,生日快乐!”邵三和八仔领着伙计们,一手捧着小碟,一手举杯敬酒。

祝福的话千篇一律,其他倒是胡扯了不少,还有感叹他年轻的,说他这么多年也没长成老气横秋凶神恶煞的模样,万一那样,这声小嫂子还真有点叫不出口。

邱十里不乏困窘地微笑,“天天管男的叫嫂子,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他把手里的龙舌兰兑雪碧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杯,“谁教的毛病!”

众人拍腿大笑,挤眉弄眼地看向自家大哥,时湛阳也眯起眼睛哈哈地乐,无奈地摇着头,举杯同样一口闷,又用小勺舀起一颗火红的樱桃。纵使是他这种不爱碰甜食的自律人物,也吃完了他的那一份。

诸位也都是识眼色的人,晚餐热闹过后,便一股脑去小岛西边的酒馆续摊去了,管家也领着女佣迅速把桌面打扫干净,屋里就只剩下这兄弟二人。

邱十里方才猛灌自己来着,至少一瓶半的高纯度蒸馏酒,他就着汽水喝得飞快,此时有点上头,站起身子,又昏昏沉沉地往桌沿上倚,靠不稳当,他直接坐上了桌面。没外人了,邱十里也就不想再绷着自己,做出个正儿八经的二把手样子。

“我弄了一个新轮椅,”时湛阳就坐在桌边,身侧是他的膝盖,抬眼看他,忽然开口道,“还是挺好用的,可以自己走,一般的减速带和石块都没问题,改造了一下,时速最高能达到30千米吧,还设计了放弹夹的卡槽,比挂在腰上方便多了。”

邱十里抹了抹嘴角的酒渍,吊灯在他脑后形成了一个毛绒绒的光圈,他望着时湛阳发呆。

“要不要和我去看看?就在书房放着,”时湛阳又道,“ナナ,你可以帮我想想还要做什么改造会比较实用。”

邱十里终于反应了过来,也皱起了眉头,“兄上,”他弯下腰,把手肘撑在膝盖上,脑袋凑近他腰杆笔直的大哥,“你要坐着轮椅……去开枪?”

“现在也只能这样咯?”时湛阳开玩笑似的说。

“不是。不是。”邱十里一下接着一下地摇头,努力吞咽着酒气和醉酒后的口吃,“兄上,你听我说,你,要在这里,恢复好了,再出去。”

时湛阳也支起下巴,“没用的,坏了就是坏了,现在我好歹捡回了一条腿,”他柔声道,“ナナ,我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怎么适应当前的情况,而不是不切实际地做梦。你也一样。”

“我不是做梦。”

“你是的。”时湛阳的目光异常温和,口气却异常坚决。

“我现在就是在浪费时间。”他又道。“我有很多事情要做,ナナ,你应该明白的。”

“我帮你做。”邱十里不断地揉眼睛。

“只能我自己。”时湛阳耐心地解释,“你也有这种事吧,不想让我插手的事。”

我没有!邱十里差点脱口而出,可他闭上了嘴。他确实也是有的。譬如这座岛,这个漂亮的牢笼……又譬如许多。他多想在时湛阳面前做一张白纸,可很早以前就失败了,他如今满身印痕。

“所以,兄上,”他把脸埋在手心喘了几口,又捋上去,抓了抓头发,“你要出去。”

“嗯。”

“其实不用和我说,你也能出去,”邱十里忽然又短短地笑了一下,“我是关不住你的。”

“嗯。”时湛阳仍旧专心凝望着他,望得他心口生疼。

“所以为什么还要和我说?你直接走了,我也就懂了。我做的这些都是任性,是小玩闹,是我太无聊了。”邱十里疼得说起了气话,“我还会和你道歉!”

时湛阳听愣了一下,长长呼出口气,却又低头露出了笑,他的笑意渐渐转深,“那样你不会难过吗?”

邱十里顿时哑口。

“难过也是难免的,”他捏了捏鼻梁,灯光打在上面,落下刀刻般的影,“但我希望,我带给你的难过,能最大限度地减小。”

又是这个论调,邱十里想,又是这个词。难过,难过,难过。它简直可以概括任何事了。越想避开它,它就越是一个诅咒。

“兄上,我问你,”他一下子滑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却踉踉跄跄地往时湛阳身上扑,那轮椅都被他撞得往后退了半米,“我问你,我问你,”他重复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难过。”

“我知道。”时湛阳扶稳他的肩臂,也稳住自己的重心,轻声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