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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有雨(19)

她没想到的是,叶嘉树会直接做出将人劫走的举动。

车驶离了南城的市中心,往北驶去,上了高速之后,宋菀便彻底无法辨别方向。

“你没想过我会这么做?”

“没有。”

叶嘉树看她一眼,“撒谎。”

宋菀将窗户打开,外面寒风猛地灌入,嗖得人睁不开眼,便又立即关上。她听见叶嘉树笑了一声。

宋菀转头看他,“你准备去哪儿?”

“不知道,走到哪儿去哪儿。”

“我不知道你会这样幼稚。”

“我也不知道唐蹇谦的监视竟然这么松懈。”

“他是料定我不敢逃。”

“为什么?”

宋菀不吭声。

叶嘉树眼底渐渐泛起笑意,追问:“为什么?”

宋菀没好气,“你说为什么?”

“因为我,是不是?”

“你闭嘴吧。”

叶嘉树笑起来。

高速路上,车流稀少,天色昏沉,窗外北风呼啸,路两旁田野一望无际,视野尽头一整排树木,房屋变成了一个一个不可及的黑色小点儿。

天快要黑了,汽车前灯亮起来,他们在未知的黑夜里,驶向未知的路,这件事让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她身上裹着厚重的衣服,在车内空调喷出的暖气里昏昏欲睡。一切都温暖得不真实。

叶嘉树伸出手来,抓住她指骨伶仃的手,用力地攥住。

无须分辨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在分开的这半年里,他无数次绕过芙蓉路,看着那宅子里灯火通明,想象宋菀的身影会出现在哪一扇窗户后面。

他践行临别的承诺,也努力相信宋菀同样不会违约。

要好好活着。

可是如果她活得不好,她向他发出求救的信号,他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无须分辨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爱情也好,不是爱情,仅仅是两个同类的同病相怜也罢。

能让他生出扑火之勇的,一生只有这一次。

☆、第十七章

雪落在屋顶上,在万籁俱寂之时,从压垂的松树枝上“啪”的一声砸下一朵雪花,天地顷刻便又寂静。

雪光将傍晚的屋子照得亮如白昼,柴在炉筒中哔哔啵啵地燃烧。他们围炉而坐,让火光照在眼中,像黑夜的清潭里升起一轮月亮。

那天他们从南城逃离,车往北开,不知道开了多久,经历了几个昼夜,换过了几条路,直到远处出现雪之下毛茸茸的房子,黄昏炊烟里听见狗吠,宋菀说,我们停下吧。

他们租下一间房子,水泥砌的平房,南北通透,带一间堆满了柴火的院子。离市镇也近,开过去不过两小时。他们住下,添置一些御寒的衣物,每一周去镇上买来新鲜的鱼和蔬菜,有时候有新酿的豆腐,那么这日的菜单里便有豆腐鱼汤。

日长夜短,雪仿佛终年不化,时间变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宋菀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想知道,是地图上的某一个点,还是地图上都没有标记的某一个点。

不下雪的时候,叶嘉树会裹上厚厚的大棉衣,跟村里的男人前去冰湖凿冰捕鱼。他一去半天,回来时拎着一铁桶的鱼,脸让寒风吹得通红,身上却腾腾冒着热气。

那些鱼他们吃了好几天,只留下了两条,养在铁桶里。青灰色的鱼,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有时候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有时候又突然扑腾起尾巴。

早上七点,叶嘉树起床,掰了点儿饼干屑丢进铁桶里。宋菀卧室的房门是打开的,屋里没人,他走出去,发现她在院子里。

他们堆在院子的雪人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撞歪了——叶嘉树猜想应该是隔壁的大黄狗干的,宋菀正蹲在雪人跟前,把胡萝卜扶正。

“什么时候起来的?”

“刚起。”

叶嘉树跟着走过去,蹲在一旁,在清寒的空气里点燃一支烟。

“方才隔壁陈阿姨路过,跟我说过几天又要起风,还有一场暴雪,到时候可能去城里的路要封上,让我们赶紧囤点东西。”

叶嘉树点头,“行,早饭吃了就去。”

“……还有,我想去趟医院。”

叶嘉树顿了顿,低头看她,院子外的远方雪山重重,太阳刚从云层里露起来,洒着很淡的光,她侧脸轮廓染着浅金色的绒边。

“……也不是非得做手术。”

“留着做什么呢?总会让我想到唐蹇谦。唐蹇谦以为我要是生下孩子就会彻底对他俯首帖耳,我只能说他做梦。我决不会生下一个不被爱的孩子。”

她抓了一捧雪,把雪人的鼻子固定,用力拍紧。她手指上指甲油已经剥落了,指尖让雪冻出好看的浅粉色。

市里的正规医院,宋菀做过检查,很快便能安排手术。

手术那天早上,叶嘉树开着车将宋菀送去医院。此前他提出陪着宋菀去,被拒绝了,然则他还是觉得让她一个人十分不忍心,便说:“还是我陪你去吧。”

“真的不用,我没跟你说过吗?不是第一次了,我熟门熟路。”

叶嘉树一怔,瞧见她笑得很没所谓,心里窝火,停了车便不由分手地将她手臂一拽。

“叶嘉树,你撒手。”

叶嘉树不为所动。

宋菀笑说:“你陪我去,到时候免不了医生护士会给你脸色看,孩子又不是你的,要当这个冤大头吗?”

她是想开个玩笑,然则叶嘉树低下头来看着她,那目光看得她笑意霎时凝滞。

他的手没有抗拒余地地扣住了她的手指,触到体温,她才发觉自己手是彻底冰凉的。

直至宋菀被推进手术室,叶嘉树遭受了无数的白眼,医生护士见惯了这种情况,懒得说一句废话,然则鄙夷是摆在明面上的。叶嘉树不觉耻辱,只是痛心。

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人搅得人心烦,他起身下楼,在外面点了一支烟。

草地上雪让无数脚印踩得湿泞不堪,空气里有一股湿重的气息,叶嘉树抬头看着缀在医院前面的那个地名。

此前,他有这样一种错觉,如果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那么便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在哪儿。而此刻,当他刻意回避却还是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那些这一个月来被他抛诸脑后的阴影,又如整装完毕的敌人奔袭而来。

他绝对相信宋菀说的话,以唐蹇谦的本事,找到他们是迟早的事。

估算着时间,叶嘉树回到手术室门口。没等多久,手术结束了,宋菀被推出来,推进观察室里。

她本就肤色白皙,这下更是没有丝毫的血色。她较劲似的一声不吭,只在视线触及到到叶嘉树时,很是勉强地笑了笑。

叶嘉树搬来一张凳子坐下,将她手指攥入手中,“晚上想吃点什么?还是喝鱼汤?”

“好啊。”

“你睡一会儿,我叫你。”

“好。”

他帮她掖好被子,看她闭上眼,将粘在她额头上的碎发捋开,倾身往前,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

宋菀睫毛一颤,但没有睁开眼。

下午,车开回村里。

宋菀裹着厚重的衣服躺在后座上,车里暖气开得很足。麻醉过后,疼痛连绵不绝,与意识的混沌和疲劳对抗。

叶嘉树怕吵着她,没开音乐,往嘴里衔了一支烟,也没点燃。

沿路的雪,灰色的路向几乎没有尽头的远方延伸,开上半小时也不会碰上第二辆车,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自己。他们在慢慢沉落的太阳之下,奔向一个几乎纯白的世界。

抵达住的地方时,叶嘉树将宋菀从后座抱下来,推开院子门进屋,放去床上。

灯一盏一盏亮起,火也生起来,柴火哔哔啵啵燃烧,两条鱼撞着铁桶壁发出闷响。宋菀听见这些声音,觉得自己总算再度活了过来。在闷重的疼痛和疲累之中,她终于阖上眼睡着。

宋菀一天一天恢复,入冬以后的第三场雪如约而至。狂风吼叫了一夜,第二日醒来,雪堵得门都无法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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