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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侯(102)

“敬诺!”

少府领命退出大殿,同捧着两册竹简的陈娇擦身而过。

“大母,娇今日读《庄子》。”陈娇坐到矮榻边,展开竹简。

窦太后靠回榻上,在少女轻柔的声音中合上双眼。片刻后,突然出声打断陈娇:“娇娇,可怨大母?”

陈娇放下竹简,轻声道:“我信大母。”

窦太后沉默片刻,伸出手臂,将少女揽到怀中,道:“娇娇,只要我活着,就会护你。”

少女的手指扣入掌心,面上依旧笑靥如花。

“大母必会千秋万岁。”

第六十二章

无论周亚夫如何激烈反对,景帝铁了心, 封爵的旨意终究发出长安。旨意发出隔日, 周亚夫再次病倒。和之前托病不同, 这一次是切切实实卧病在床。

景帝的态度颇耐人寻味,闻听丞相病重, 仅遣宦者过府,言丞相好生休养,其后再不理会, 更无嘘寒问暖。

消息传出, 朝中群臣多少品出些味道, 对丞相府开始疏远。

周亚夫虽然傲慢,终究不是没有脑子, 察觉天子态度的改变, 心中陡然一惊。奈何局势已定, 之前是他托病不朝, 这一次,哪怕他立即病愈, 景帝也不会再允许他掌握丞相大权。

心情沉重之下, 周亚夫病势愈重, 至一月中, 近乎起不了榻。短短时间之内, 原本魁梧壮硕的体格竟瘦得有些脱形。

丞相病体沉重,朝中却半点不受影响。

御史大夫刘舍进一步得到重用,和大将军窦婴分割周亚夫空出的权柄。

群臣看在眼中, 心中都十分清楚,依照景帝的态度,刘舍早晚会手握丞相印。至于早还是晚,端看景帝心思。

一月底,梁王刘武遣国官入长安,呈送谢罪奏疏。

由于羊胜、公孙诡已经自杀,袁盎等朝臣被刺一案只能草草了结。太后景帝达成默契,再揪着这件事不放,无疑是出力不讨好。万一惹怒窦太后,估计连命都保不住。

梁王递上谢罪奏疏,主动背上纵容臣下的污名,并上请削减王国护卫,景帝下旨宽慰,兄弟俩重新恢复和睦。

与此同时,朝中的火力又集中到临江王身上。

和之前不同,景帝这次的态度十分明确,征诣临江王入长安对簿。但在旨意中写明,临江王入长安之后,暂居城南甲第,不下中尉府。

知晓圣旨内容,包括刘舍和窦婴在内,群臣心中都有了计较,连长安的宗亲都松了一口气。种种迹象表明,天子固然要惩处临江王,终究不会取他性命。

宣室内,刘彻坐在景帝身侧,面前摊开一册竹简,是魏尚呈上的练兵条陈。然而,刘彻的心思却不在兵策之上。

“阿彻。”

景帝的声音突然响起,刘彻猛然间回神,对着尚有大半未看的练兵条陈,脸色涨红。

“走神了?”景帝放下笔,轻轻咳嗽两声,饮下半盏温水。

“父皇,儿在想伯兄。”刘彻欲言又止,对上景帝双眼,仿佛心中所想都摊开在阳光下,半点不得隐藏。

“阿荣?”景帝神情微顿。

刘彻更觉得紧张,手指慢慢攥紧,想要开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谁同你说了什么?”景帝问道。

“回父皇,并无。”刘彻摇头。

“既如此,何有此问?”

“伯兄、伯兄果真侵占太宗庙壖垣?”埋在心中许久的话终于出口,刘彻颈后冒出一层细汗。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景帝的回答出乎预料,刘彻倏地抬起头:“父皇?”

“阿彻,为君者以国为重,以民为重。其他当舍必舍。优柔寡断,注定做不成事。”

“可是伯兄……”

“太子!”景帝一声沉喝,打断刘彻的话,“树有枝,枝有杈,如要主干茂盛,则旁枝斜杈必当砍断。你年尚幼,固手中有剑,亦对高处枝杈无法。如此,唯我代你斩断。”

景帝的话相当直白,近乎于无情。

刘彻沉默了。

“父皇,梁王叔和周丞相也是如此?”

“然。”景帝颔首,道,“利刃有鞘方可用,无鞘佩戴必伤己身。梁王功高,丞相骄横,非你能够压制。”

哪怕刘彻之前猜到几分,此刻也不免心头发沉。

主干繁茂,斜枝尽断。

为君者,当舍必舍?

“高祖之后,匈奴始终为我心腹大患。我固然有心,然能力所限,仅可守成,不得开疆。国立至今,需锐意拓土之君。”景帝叹息一声,“阿彻,莫要让我失望。”

刘彻抬起头,仰视鬓边生出白发的景帝,喉咙里像堵着石头,心跳却不断加速,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开始蒸腾,似熊熊火焰,瞬间燃遍四肢百骸。

“遵父皇旨意!”

长乐宫,刘嫖走进殿门,发现王娡竟也在内,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窦太后靠在榻上,眼眸微合,对王娡的讨好不理不睬。

待刘嫖行礼落座,陈娇和阳信姊妹先后进殿。陈娇坐到窦太后身侧,阳信姊妹端正行礼,依长幼坐到王皇后身后。

宫人送上热汤蒸饼,无声退到大殿两侧。如非留心,近乎会忘记她们的存在。

察觉殿内气氛不对,阳信姊妹低垂目光,表情微微僵硬,大气都不敢出。

“阿嫖,可知我为何唤你?”窦太后突然开口。

刘嫖干笑一声,道:“我愚钝,阿母吩咐就是。”

“嗯。”窦太后抬手抚过陈娇发顶,道,“天子有意以娇娇为太子妃。”

此言既出,殿内突然响起抽气声。

王娡攥紧手指,侧头狠盯阳信一眼。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阳信脸色发白,心头狂跳,却还是忍不住瞪向陈娇。想起她在自己面前的骄横,用力咬住下唇,留下一排清晰的齿痕。

“阿母的意思是?”刘嫖小心问道。

“天子喜爱娇娇。”

此言一出,刘嫖脸上的喜色近乎掩饰不住。陈娇抬起头,看到刘嫖的神情,眼底尽是讽刺。

“皇后。”窦太后沉声道,“你觉得如何?”

王娡小心压下嘴角,不敢现出半分得意,柔声道:“娇翁主美貌聪颖,实为太子良配。”

“你们都觉得好,这事我不拦着。”窦太后话锋一转,对刘嫖道,“堂邑侯府有意再尚公主?”

“阿母以为如何?”得知陈娇将为太子妃,刘嫖喜上眉梢,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

“可。”窦太后掀起嘴角,灰蒙蒙的双眼转向王皇后和阳信姊妹所在的方向,似笑非笑道,“之前天子言,平阳侯年少有为,为大公主佳配。无妨多添件喜事,将三公主定下。”

刘嫖笑着应诺,话里讨巧,逗得窦太后发笑。

王娡看向窦太后,之前的喜意和得意渐渐退去,心头开始升起不安。太后之前一直不答应,如今怎会轻易松口?而且,大公主和三公主定下,二公主呢?

阳信姊妹反应不一。

阳信见过曹时,眼前浮现少年英俊的面容,脸颊微微泛红。三公主常居椒房殿,对陈蟜所知甚少,听到要与其定亲,并无多少真实感。

二公主低着头,脸红一阵白一阵。

坐在两侧的姊妹,一个嫁于彻侯,一个嫁给彻侯和长公主之子,且是天子与太后定下,今后必当尊荣。自己却被彻底忽略,阿母竟然都不提,愤怒和屈辱感不断攀升,近乎抑制不住。抬头看向身前的王皇后,心中甚至生出怨恨。

她比阿妹年长,同陈蟜年岁相当,为何定的不是她?!

哪怕双目不能视,窦太后也能猜出众人的反应,笑容里带着冷意。

陈娇靠在榻边,将馆陶长公主和王皇后的表情尽收眼底,想起昨日窦太后所言,眼底的讽意更深。不经意看到阳信微红的脸颊,诧异地挑了下眉。

察觉陈娇正在看自己,阳信公主立刻瞪回去,表情中满是敌意。

陈娇哼了一声,转头对窦太后低语。随后又看向阳信,表情似笑非笑,和窦太后竟有五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