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小姐(13)
陆一溪很恍惚,她从学校走出来,头重脚轻地走在柏油马路上,下午天际一片暗沉,层层阴云翻涌着在天边咆哮,黑云压境,从遥远的天际一直平铺开来,天光尽散,大地仿佛被一层流动的黑气压严严实实地罩住,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样子,了无生气。
她茫然地在路上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无措地拐过好几个路口,然后返回,再重新回到原点,像被困在了永远找不到出口的迷宫里,一次一次重复着错误的路径,被撞得头破血流,下一次,依然固执着坚持。
等到终于有累意的时候,她竟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
狼狈的样子不想让亲人看见,眼泪也只有在无人的地方才能肆意。
想了半天,能去的地方只剩医院。
一道闷雷滚过,天边惊现一道刺眼的白光,扯开浓稠的阴云,张牙舞爪嘶吼着,把暗黑的天际照出了白昼般的光明,万物俱静,风雨欲来,令人窒息的气压达到顶峰,终于瓢泼大雨降临。
豆大的雨珠冲锋陷阵,视死如归般从天际横冲直撞下来,掷地有声。打在马路上,人身上,车窗上,屋顶上,立刻绽开一朵四散的水花,倾盆的雨水浇下来,冲刷着人间所有好和不好的东西。
不出一会儿,陆一溪已经浑身湿透,湿漉漉的头发粘在头皮和脸上,雨水打在她脸上,令她睁不开眼睛,视线里一片模糊,天地间朦胧隐约,世界影影绰绰,衣服里浸了千斤重的雨水,步伐又沉又重,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医院门口的。
她不想进去,于是留在外面痛快淋雨。
雨越下越大,纪嵩撑着伞从楼门里往外走,大雨咣咣砸在伞面上,扬起声势浩大的雨花。他走着走着,看见路边蜷缩着一个人影,雨水模糊了视线,那身影却有些眼熟。
他撑伞走近,把伞柄往身侧斜了斜,遮在陆一溪头上。
纪嵩凝眸问:“雨下这么大,为什么不打伞?”
陆一溪反应了很久,才抬起头往上看了一眼,她脸上漫延着雨柱,很难能看真切人。
陆一溪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纪嵩之后,她又垂下脑袋,被雨水淋湿的衣物贴着皮肤,让人非常不舒服。
纪嵩发现今天的陆一溪和以往的她都不一样,之前她伶牙俐齿也好,胡说八道也罢,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整个人脸上总挂着笑,但此时的陆一溪,丧到了骨子里。
“需要我给你哥打电话么?你现在需要冲个澡然后休息。”纪嵩问。
陆一溪摇摇头,示意不要。
纪嵩声音沉了几分:“你要一直就这么待在这里吗?”
陆一溪不说话。
纪嵩:“别这样,我好歹是你的医生,给我个面子。”
陆一溪继续低着头:“我现在这样回家,他们会担心的,我没事儿,一会进医院,谢谢你,纪医生。”
纪嵩紧闭着双眼,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开口:“上车,先回我家洗个澡,我再把你送回来。”
这次陆一溪回答得飞快:“不……不用了,我在医院里换身衣服就行了。”
纪嵩:“你的意思是在公共卫生间里换全身湿透的衣服?”
陆一溪不吭声了。
在雨水里泡了这么久,确实很想冲个澡。难受归难受,不能和自己过不去,生活对自己这么差,不如自己对自己好一点。
“谢谢。”她说,视线对上纪嵩的眼睛。
下雨天路上格外拥堵,纪嵩开着车被堵了一路,雨刷器左摆右摆一刻都没停歇,淌着水的车窗把车内和车外分隔成两个世界,陆一溪在车内坐立不安。
她浑身湿透,在室外继续被雨水淋打还好,安静坐在车内的时候,如同进了沼泽泥泞一般难受。
纪嵩知道她不好受,在车上放了首音乐分散她的注意力。
陆一溪情绪调整得很快,一会儿功夫她脸上又戴好了伪装得天衣无缝的面具。
陆一溪是靠说话分散自己注意力的。
陆一溪问:“纪医生,你平时经常听英文歌吗?”
纪嵩:“还好。”
陆一溪:“我只听中文歌,英文歌都不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不过中文歌好像也不知道在唱什么。”
纪嵩:“你难道一直在听周杰伦吗?”
陆一溪:“哦,杰伦啊,杰伦我熟啊。”
纪嵩斜睨了她一眼。
陆一溪非常无辜地说“我是说杰伦的歌我很熟悉。”
纪嵩无奈笑了笑:“我家快到了,你坚持一下。”
陆一溪看向窗外:“我知道,市中心,二百平。现在都到市中心了,离你家自然很近了。”
纪嵩压制着语气里的诧异和好奇说:“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陆一溪轻微挪了挪身子:“纪医生的所有资料信息,医院女职工人手一份。”
纪嵩:“可你不是我们医院的职工。”
陆一溪补充:“我身体里流着八卦的血液,实不相瞒,我答应去你家,是因为也想看看二百平大房子的样子。”
纪嵩:“没什么好看的,和普通房子差不多。”
陆一溪:“原来我们班里有个学霸,每次考完试都说自己只盼能及格。”
纪嵩侧过头很自然地笑出了声。
进了纪嵩家,换了男款拖鞋,陆一溪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洗澡,而是参观。
屋子的采光很好,只可惜是阴天,陆一溪甚至能想象到晴天时,大片大片的阳光透过擦得一尘不染的窗户投射到木质地板上的画面,雪白的墙壁上光影交错,大概可以为这个极致性冷淡风的装修风格添上一抹别的色彩。
从客厅到厨房、卧室、卫生间,都是黑白色系,简约冷清,高贵典雅,卧室还另带着卫生间,厨房和餐厅分割开,装饰很少,但凡入了眼的,却都精致美观。
“别看了,先去洗澡。”纪嵩催促陆一溪。
“嗯,好。”陆一溪移到卫生间,在门口停了停,尴尬地开口:“你有没有可以先借我穿的衣服?我身上的都湿了。”
“给你准备好了,放在门口的篮子里。”纪嵩抬手指了指。
陆一溪看见一件雪白的男士半袖和一条宽松的短裤。
她微笑着朝纪嵩比了个“OK”的手势,进了卫生间,关上门,后背贴在门上,笑容渐渐冷了下来。
你家
陆一溪打开淋浴,冒着热气的热水倾洒,瞬间镜子上水雾一片,她一件一件从身上撕扯下衣服,冰冷的躯体遇见温热的水,身体才开始回暖。
她蹲在地上大声哭着,淋浴的水声给了她充足的安全感,身患绝症,儿子讨厌她,有家不敢回,所有的一切沉甸甸压在她身上。
氤氲的热气在卫生间里逸散,暖黄的灯光描勒出单薄的人形。
陆一溪洗完澡,吹干头发,穿着纪嵩的棉质短袖和短裤,宽松的衣袖和裤腿下,更显她的纤瘦。
纪嵩闻到熟悉的西柚香从别的人身上传来,他转身给陆一溪递了一杯热水。
陆一溪的眼眶周围通红一片,纪嵩猜测她在卫生间里大哭过了。
屋外雨势依然很大,不时夹杂着几声轰隆的雷鸣。
屋内灯光柔和,纪嵩和陆一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各自端着一杯热水。
纪嵩看着窗外的盛景问:“为什么要淋雨?”
陆一溪答:“纪医生真幸福啊,从你家窗户上可以看到整座城市最繁华的灯火,听到它最令人心动的心跳声。”
纪嵩:“这就是你发疯淋雨的理由?”
陆一溪扯了扯嘴角:“当然不是,我可能是为了参观一下纪医生的家,所以才淋雨的吧。不过话说纪医生真的是一个纯单身狗?家里没有任何关于女性的气味和东西,真是令人窒息。”
纪嵩把脸转过来:“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彼此彼此吗?”
陆一溪扬眉:“彼此彼此?虽然我们同岁,但我好歹结过婚,还有一个宝贝儿子,可是纪医生还奔波在相亲的漫漫长路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