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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宰相厚黑日常[清](440)+番外

对,到死,她还是胤禛的奴才。

只是,死的不是顾怀袖,是胤禛。

胤禛闻言只抠紧了自己手里一串沉香木佛珠,多年来拿在手上,早盘得光泽圆滑,已经让他有些捏不住。

他以为自己多病,是因为年纪大了,身子不大好,可现在想想,未尝不是一种先兆。

张廷玉通过奏折制度与之前多次抄家,又是否有徇私枉法与挟私报复,只有张廷玉自己知道。

一旦胤禛处于皇帝这个地位,臣子们说的所有的话,都只有一分是真。

下面的人总有种种的秘密,他们就是皇帝的耳目,而皇帝的耳目未必肯为皇帝服务。

若是许多年之前,他断断不会被张廷玉这样的手段蒙蔽,因为那个时候他是雍亲王,也是在下面的人,也并不是孤家寡人,他有忠于自己的大批智谋之人,他是蒙蔽人者,而非被人蒙蔽者。

可是一旦坐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上,他就成为所有人都想要蒙蔽的人。

多少年前,曾想过,不知道坐上皇位是个什么滋味,所以想要知道,却不能肯定自己成功之后是不是后悔。

可现在想想,他真的没有后悔吗?

天子,乃是上天之子,与寻常人不同,所以天子被所有人孤立。

他要高高在上地去拿捏所有人,而他们不敢反抗。

早年继位之时多有抄家灭族之事,臣工早就敢怒不敢言,所有于百姓有利之事,必定为大部分官员所不喜。

原本不算是什么,可这些都成为了张廷玉如今敢行事的依仗。

他一手筹建了军机处,也凭借着军机处将内外大事揽于手中,早先权柄全在胤禛的手里,而此刻,何尝不是在张廷玉的手中?

好算计,好算计……

连胤禛这样的心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张大人果真胆大包天,又有空前绝后之智计……”

他到底算计了多久,才能织成如今一张大网?

可想而知,雍正若大行而去,下面指不定有多少官员要拍手称快,只因为他是阎王爷,是煞星……

当皇帝,其实也很累。

事到如今,竟然只余下悲凉,可他最不能饶者,依旧是顾怀袖。

“朕待你不薄……”

顾怀袖端端正正地跪着:“奴才亦如昔日,对万岁爷忠心耿耿。”

“你不过是朕养的一条狗!”

胤禛寒声讥讽,可颜色嫣红的血却从他唇边滑落,又落在他按着心口的手背上,落下来的时候,像是一柄剑。

顾怀袖缓缓闭眼,却道:“奴才跟着万岁爷,为您手染血腥,杀戮无数,您这一辈子薄情寡义,遂有今日;奴才亦心狠手辣,余生将在愧疚与忏悔之中度过。”

磕头下去,额头碰着前面冰冷的地面,顾怀袖陡然觉出一种莫名的悲怆来。

为着胤禛的命运,为着莫测的天威,为着她这飘摇沉浮的跌宕大半生……

她伏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似乎才恢复力气,手指骨节发白,撑起身子来。

这一刻,张廷玉亦感同身受。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看着上面细密的纹路,也似乎看着上面无数的鲜血。

权力,野心,掌控……

种种种种的欲望,贯穿着他一辈子,从开始,到结束。

张廷玉不知道晚年会是什么模样,可他已经走到了如今这一步,窗外似乎阳春白雪,窗内只阎罗地狱。

没有谁是好人,没有谁能得好报。

此生不报,或报来生。

此人不报,或报子孙。

焉知沈取之憾,非他作恶太多?

皇宫大内,宫门道道,圆明园中,雪色渐消。

胤禛抿紧苍白的唇,煞气凛冽地看着她,看着自己养了多少年,也没养熟的一条狗。

“为帝王者,无情。朕,乃天子。”

“您不是天子,您是肉体凡胎,奴才是您一条狗,您也不过是条狗。”

顾怀袖曾对胤禛说过一样的话,她睫毛颤了颤,却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跪在地上,可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天边已染了血红,瑰丽云霞带着灿烂的光华在紫禁城上空,像是笼罩千百年不散的阴影,高高在上地俯视。

皇天后土,凡天下之凡夫俗子,芸芸众生,不过蝼蚁。

终身碌碌也好,权倾一时也罢,到死终归了黄土。

胤禛死死盯着她,紧紧攥着佛珠。

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顾三跪在他面前,卑微得像是尘埃:“您是好皇帝。顾三才是您的一条狗,您养了奴才三十七年,奴才给四爷叫一声儿……”

“汪。”

声音哽咽,顷刻间已泪流满面,

她眼帘一垂,再磕头下去。

佛珠从那执掌天下的手掌之中颓然落地,溅起一阵微尘,在摇曳的夕阳艳影里飞舞起来,转瞬泯灭。

前面那九五座上人,终是溘然垂眸,已没了声息。

朕乃天下,你只是朕养的一条狗。

奴才给四爷叫一声儿。

汪。

人与畜生,有何区别?

奴才是一条狗,您也不过是一条狗。

汪。

天下苍生,莫不如此。

冰冷的地面,顾怀袖额头靠在上面,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知道张廷玉就站在她旁边,可她累得不想抬头,也不想起身。

脊背挺直了一辈子,却几乎在这最后的一刹那被压折。

她像是一条鱼,大张着嘴,哭出来却没有声音,撕心裂肺一样。

为着她这三十七年的奴才,跪下的尊严和被她抛却的良知和善念,也为着葬身于龙椅上的四爷,为着所有所有阴惨的压抑……

她也是凶手。

她与张廷玉一起谋杀皇权。

张廷玉死后,将配享太庙,青史留名。

不会有人知道他手染血腥、杀戮无数,也不会有人知道他野心勃勃、手段狠辣,更不会有人知道——

这三朝元老,谋杀两代帝皇!

紫禁城上空盘旋着那巨大的阴影,在所有人的头顶上,在所有人的心底下,在皇宫大内的宝座的阴影后面,在所有皇帝的脖子上!

在张廷玉的手心里。

他一手建立了军机处,把九五,变成上阳。

他亲手扼住这一片阴影的咽喉,这两千年不死的怪物,放到最高处,又站在它强大的阴影背后,注视着它在上阳之数的天命之中,逐日消亡……

成也,张廷玉。

败也,张廷玉。

夕阳西下。

紫禁城朱红色的大门,在沉沉暮色四合之中,缓缓闭拢。

一个辉煌的时代,一个腐朽的时代,一个属于大清王朝的盛世,在日落紫禁城拉长的阴影里……

轰然,落幕!

盛世繁华原一纸。

抛去,是非成败转头空。

补记墓志铭

雍正皇帝大行,诸朝臣见证之下取正大光明匾额后建储匣,而后着人去内务府取当初密封的诏书。

头一道圣旨,传位于四皇子弘历;第二道圣旨封三大辅政大臣,并因《圣祖仁皇帝实录》之功使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入太庙,享万世香火。

众臣在重重重兵把守之下,于圆明园正大光明大殿之下叩拜新帝,战战兢兢者有,欣喜若狂者有,哀戚满面者有……

众生百态,悉入张廷玉眼底。

他只漠然转头回首,在血色残阳笼罩之下,踏出宫门,像是他当年高中状元自紫禁正门而出一样,也像是他当年拉着顾怀袖沾满鲜血的手掌出来一样……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幻想着这一日。

然而真正等着达成了,又觉得掌心里什么也没有。

张廷玉,保和殿大学士,军机大臣,人道一声“张相”。

他这一只手,何尝不宰执天下?

然而就像是所有的皇帝一样,他们到了那一张龙椅上也不过是永恒的孤独,张廷玉回头这样想想,他拥有的东西似乎也不那么多。

上前去拉着顾怀袖的手,与她一道缓步而出,像是许多年站在紫禁城厚重的阴影之下回望一眼,有一种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的恍然之感。

回首,已是半世艰辛。

顾怀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他们从长安街过来,一路看着快马驰报皇上大行的消息,每个人的脸上都透出一种难言的错愕,紧接着又变成那种十分刻意的伤悲。

这种悲切,从顾怀袖的心里渐渐散发出来。

她拽住了张廷玉的手指,嗓音沙哑地问他:“以后呢……”

张廷玉沉默了许久,回头来,站定,手指从她鬓边霜白的发上抚过去,指腹间触及了几分冰雪颜色与冰雪温度,让他那已经布着皱纹的手指轻颤了一下。

将她头上华贵的珠翠摘下,而后扔在地上,点翠牡丹银簪花,白玉如玉锦瑟横钗,红珊瑚耳坠……

一件一件,全部扔在地上。

他道:“先回家。”

事情已经与顾怀袖所知的不一样了,不过知道或是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区别。

她俨然昔日素面朝天模样,铅华褪尽,跟着张廷玉一路走回去的时候,只觉得从容镇定,一身轻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