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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宰相厚黑日常[清](64)+番外

头一次,他二弟没走;第二次,他二弟还没走;直到第三次,那空了的药碗砸到张廷玉的头上,他才捂着自己的伤口,一语不发地走了。

往事如烟,就这么笼罩了张廷瓒的思绪。

他素来是张英儿子之中最聪明的一个,旁人也一直这么说。

可衡臣……

发生那件事之前,张廷玉其实很聪明,吟诗作对,琴棋书画,都很通晓。

然而事后,那些才华,就像是方仲永之泯然众人一样,渐渐从他身上消散了。

张家二公子是所谓神童的说法,也渐渐无人提起了。

于是,他这二弟的话越来越少,资质似乎也越来越平庸。

先生出的对子,他永远只对出普通的下联来,作诗也总是有一些粗心的错漏……

更不要说什么经义策论了,写出来永远都是陈词滥调……

“我倒宁愿,当初我就淹死在了那水里,也好过现在看着如今的你。”

张廷瓒“啪”地一声,落下一枚棋子,唇边的弧度,却已经不见了。

“廷玉本是平庸之辈,只劳动大哥、先生和父亲,对我期望过高,却是我力所不能及了。”张廷玉落子,却依旧很慢,很平静。

“父亲说你是内秀于心,可我素知,出那件事之前,你是才华横溢,纵横捭阖也不为过,小小年纪就时常有惊人之语。我落水近死一事后,你却似渐渐被磨得钝了……”

这些话,平白听着有些伤人。

可张廷瓒并没有半分的伤人意思,张廷玉也知道。

这府里四个兄弟,张廷玉打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游离在外了,兴许关切着他的只剩下这年长的大哥。

他欠着大哥半条命。

张廷玉看着眼前熟悉的棋盘,落下一子:“江郎才尽,仲永泯然,人之常情。天赋人以才华,亦可轻易收回。大哥对这些,不必太过看重。”

“何时你同娘一样,竟然相信这些神鬼之说?”

张廷瓒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又想起吴氏来,顿时有些头疼。

近日里,吴氏常常往房里塞人,可他请过大夫问了,陈氏的身体,真没几日好活了。这话他不是没叫人通禀给吴氏过,可不止怎的,吴氏竟然一意孤行。

他最近都直接歇在陈氏的屋里,就怕她动气,伤着自己的身体。

想起来,他的破事儿,并不比自己弟弟少。

吴氏对神鬼之说,有一种天生的迷信。

她喜欢找道士算东西,算准了,自然将道士奉若神明,道士说的事情若是还没发生,便要将以后发生的事情生拉活拽地凑在一起。若是那道士说的是错的,吴氏就会很自然地以为,这道士不是忽悠人,而是没有窥见真正的天机而已。

也就是说,不论发生什么情况,吴氏总是愿意相信道士所言的。

张英知道吴氏这怪癖,也知道她蠢,早跟外面的家丁小厮们说过了,不是特别的时候,不准放道士进门。

之前合八字这种事,算是必须的喜事,那都是习俗,所以宽松一些。

张英这人不信命,所以他信赖自己,也厌恶迷信神鬼一说的吴氏。

不过除了这一点,张英跟吴氏两个人,老夫老妻地过了这么多年,习惯是一种很难改的东西,就算对方有什么不好,到了这个年纪也都学会容忍。

张英不大回家,不大管家。

吴氏虽料理不好屋里的事情,可身边有能干的长安和王福顺家的,时间一久,吴氏自然也不用操心太多了。

张家越来越平静,张廷玉的话也越来越少。

他本来就是行二,又有些尴尬之处,日子似乎就变得更边缘。

张廷瓒是嫡长子,自然生下来就是人人都看着;张廷玉一开始也是个好的,众人都照看着,甚至幼时有神童之名。然而后面就开始变化,偏生这个时候,出了兄弟二人落水之事,吴氏因而疏远张廷玉,甚至母子形同路人。三弟廷璐年纪本来就小,讨人喜欢,在张廷玉被日渐疏远的时候,他却恰恰填补了这一个空隙,被吴氏捧在手心里疼着爱着。

廷璐一个,占着两份关怀。

这家里,也就越加地不平衡了。

后来,还有一个廷瑑……

一家子的事情,都是烂账。

都是有血肉亲情联系在一起的,真要扯清楚,哪里又有那么容易?

张廷瓒这觉得头疼,“娘就是那个脾气,你莫要往心里去。她没坏心,也就是脑子不大灵光,待寻了机会,好好清理清理这府中上下,该会好上不少。你如今还没参加科考,待大后年去,定能高中的。别想太多别的,我只盼着你好好的。”

这府里,只有张廷瓒是待他好的。

可偏偏,他张廷玉,欠着大哥半条命。

张廷玉沉默许久没有说话,他还是捏着那一枚棋子,看着棋盘上自己布下的困龙之势,最后一枚棋子却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模样。

“这困龙之势,你研究了许久,还是没想明白最后一步怎么走吗?”

张廷瓒看着就叹气了,每次跟二弟下棋,就会下成这样,他都快要习惯了。

张廷玉道:“随便摆着玩儿,当不得真。大哥……”

“嗯?”张廷瓒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支持多谢你操持这一份心了。”

张廷玉终究还是没问,有些事情张廷玉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

他投子认输,搅乱了棋盘,道:“天色不早了,大嫂估计还在等你呢。对了,廷瑑没事吧?”

张廷瓒摇头:“就是冻着吓着了,没什么大碍,养养就成,娇生惯养了,什么时候拉出去溜溜才是好事。”

张廷玉也不接话,要拉四弟出去走走的话,怕还要吴氏同意的。

显然张廷瓒自己也明白这道理,他摆摆手,走到门口,临出去之前却道:“二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知母亲心偏,可她毕竟……还有父亲……”

一家兄弟,若不到迫不得已,张廷瓒真不想见到那样的场面。

他注视着张廷玉,只等着他点一个头。

可张廷玉想起的,却是顾怀袖手指轻轻点着他心口,问他:你还藏得住吗?

藏得住吗?

张廷玉也问自己。

可他的答案是,藏不住,也得藏。

那一个被他藏了很多年的问题,终于还是脱口而出了:“大哥,你相信兄弟两个人里面,只有一个能出人头地,一个人风光万丈,另一个一定会万劫不复的说法吗?”

张廷瓒眼神一凝:“……衡臣……”

“不过是别处听来的诨话,大哥不必在意,我就是随口这么一问。”

张廷玉叹气,让阿德点了灯笼来,给张廷瓒送行。

张廷瓒只道:“这些不知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怎进了你的脑子?廷玉,你别东想西想,我们一家兄弟四个,都会好好的。”

怕是张廷瓒永远也不知道,这一句话针对的其实不是张家兄弟四个,而只是针对他们兄弟二人而已。

张廷玉道:“大哥昔年舍命相救,弟弟还记得呢。大哥先回去吧,明日还要去詹事府当值,早些休息。”

“嗯,你紧着点心。”

张廷瓒终于提着灯笼走了。

过了一会儿,送他到院口的阿德回来了:“大爷说让小的别送了,也就几步路,不必劳心。”

“那你怎把灯笼也提回来了?”

张廷玉看了一眼已经吹熄的灯笼。

阿德道:“大爷说这路熟,走了快二十年,没有不认得的。”

“天冷路滑,又黑又暗,不打个灯笼怎么成……”

张廷玉背过身,摆摆手,却又道:“罢了,你也去休息吧。”

走了二十年的路,未必就不会再跌脚;不打个灯笼,怎么成?

张廷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回到了里屋,顾怀袖已经躺在床上,陷入半梦半醒之间了。

脸蛋透着些润润的粉色,嘴唇花瓣一样甘美,青丝如瀑,雪白的胳膊就搭在枕边上。

张廷玉见了,轻轻把手给她塞进被子里面,自己却坐在榻边,盯着那摇曳的烛火,许久不曾移开目光。

藏不住,也得藏。

信命吗?

不信。

可他有心病,还无心药来医。

张廷玉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右眼眉骨,一道长眉之中,却又很浅的一道疤痕,虽有时间将它冲淡,可有的东西早回不去了。

兄弟相克,一人登相。富贵云烟,必有一伤。

生了他的亲娘,将药碗砸到他头上,说他生来就是害人的。

他若是好了,他大哥肯定不好……

所以,他就这样平庸地过了近十年。

张廷玉想,也许一辈子就这样平庸下去了。

他不会往外面说一个字,也不会再写出“螃蟹二螯八足,横行天下九州”这样的话……

张廷玉吹熄了蜡烛,去了外袍,也钻进了被窝,可在轻轻拥住顾怀袖的时候,那话又无法抑制地浮现在他心间。

她那尖尖手指,只这么一戳,将他隐藏着的渴望给戳破,然后把新的野心刻在他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