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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梁台(103)

作者: 洛尘羽 阅读记录

行至梅林入口,仆从不再前行,江玄之独自走进林中。

侍女青柔站在亭口外,乍然见到江玄之远远行来的身影,惊得嘴巴微张,忙不迭奔进亭中:“女君,江御史来了。”

宋芷容猛然一怔,宛如枯木逢春般生机盎然,整个人立时活泛起来。她霍然站直,喜形于色,上下理了理衣衫,又摸着脸颊道:“我今日妆容如何?”

她病了许久,面容瘦削枯黄,今日虽薄施粉黛,仍然遮不住两颊枯黄之色。

青柔自是不敢言明,好心谎骗道:“女君姿容秀美,长安无人能及。”

可惜,宋芷容并不好诓骗,脸颊上的手颓然落下,整个人又恢复死灰般的沉寂。她并不是枯木,不曾逢春,而是一汪静湖,不经意跌落一粒石子,终究会恢复平静,死水般的平静。

“女君。”青柔不知该如何劝导。

女君熟读诗书,心中自有一方天地,可那方天地不知何故只余悲伤和痛苦。在青柔眼中,女君贵为丞相之女,衣食无忧,享尽荣华,该比常人更快乐舒心才是,偏偏为了江御史弄成这般模样。

天下男子何其多,女君为何如此想不开呢?

江玄之转眼到了亭外,朝亭中人一揖:“宋姑子。”

“江御史。”宋芷容回礼。

两人看到彼此,俱是一怔。

江玄之与宋芷容有数面之缘,虽算不上多熟悉,但对这个“长安第一女子”到底有点印象。记忆中,她容貌倾城,性情温婉,传言颇有才情,他虽未见识过,但也不曾怀疑。

可今日,她面黄肌肉,身体羸弱,穿在身上的衣衫略显宽大,最令他心惊的是她眼底的颓然,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宋芷容是另一番心思。

三年前泬水河岸初见,他伫立于小舟之上,衣袂飞扬,清冷高华,如月宫中走出来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不沾染尘世污浊。她站在河岸,匆匆一眼便失了一颗芳心。

一见钟情,便是如此。

起初,她被他的仪容风姿所吸引,可后来她被他的才华能力所折服。

她身为丞相之女,容貌倾城,腹有诗书,不乏爱慕之人,可惜除了他,再没有人能入她的眼。她放下女子矜持,折腰示好,可他心如铁石,不为所动,甚至不惜以断袖之癖来拒绝她。

原来这场浪漫相遇,只是她的单相思。

数月不见,他与初遇并无二致,白衣胜雪,端雅从容,只是那双眼眸不似往日那般冰凉,仿佛沾了人间烟火,修炼出一丝暖意,越发让人沉沦。

两厢对比,宋芷容自惭形秽。

沉默良久,江玄之率先开口:“听闻宋姑子身体有恙,可允我替你诊脉?”

宋芷容摇摇头,转身倚靠着亭柱,凝望着池塘,颓然道:“不劳江御史费心了。”

江玄之走到亭中池岸旁,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池塘,水面倒影如镜,微风拂过轻轻晃悠,并无任何异常之处。他向来善于揣度人心,此刻竟然看不透宋芷容心中所想。

他想问:你在看什么?

然而不等他发问,宋芷容喃喃自语:“前两日,池中鱼都死了。”

江玄之总算明白宋芷容病症所在,竟是闺阁女子的通病:伤春悲秋。

他凝望枝头含苞欲放的腊梅,故意引开她的神思:“腊梅要开了。”

宋芷容淡淡一瞥,叹息道:“今日花开香满枝,明日花谢一场空。”

江玄之:“……”

“宋姑子,花开花谢,生老病死都是天道自然,你不必太过在意。若是得空了,不妨出府走走,感受感受长安街市的繁华。”在江玄之看来,宋芷容许是闷在府中太久了。

“你可愿陪我同去?”宋芷容不假思索道。

话落又深觉唐突,可惜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原本她心如死灰,不再抱有任何期盼,可昨日方知寻无影是女子,江玄之并不是断袖。那如止水般的心湖竟然再度荡漾起来,她终归不甘心,终归还心存希冀。

江玄之微微蹙眉。

他知晓宋芷容恋慕于他,但他对她并无半点心思。他无意与她纠缠,曾不止一次拒绝她,可她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呢?若是从前他或许会怜她病弱,违心作陪,但如今他遇到了寻梦,并不想与其他女子牵扯不清,横生枝节,徒惹是非。

半晌,他果断道:“宋姑子,恕我不能相陪。”

宋芷容未曾想过他会应允,做好了敷衍揭过此话题的准备,没料到他会这般断然拒绝。她深觉颜面扫地,嘶哑着嗓音道:“为何?”

“你该知道的。”江玄之料定她知晓寻梦的存在。

“我不知道!”宋芷容嘶声吼道,情绪无比激动。

江玄之伫立在旁,不言不语,于宋芷容而言,如此发泄情绪是好事。

渐渐地,她的情绪由高昂转为低落:“我就是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如她?”

她堂堂丞相之女,知书达理,才貌双全,为何会输给那样一个举止无礼的女子?

江玄之长睫微闪,侧身遥望对面的假山,平静道:“我以为,聪慧如你,不会问这种问题。可你既然问了,我也不妨回答你。人与人的相遇是缘分使然,如花开花谢,日升日落,都是自然定数。”

“可是,我先遇见了你。”

缘分之说并不能让她信服,因为他们同样有缘,缘分不浅。三年前,她便遇见了他,而寻无影仅有半年而已,为何他命定的缘分落在她身上?

江玄之眸光微动,余光淡淡扫过她:“今日若你们易地而处,寻无影必然不会问我这种问题。她不及你容貌倾城,也不及你知书达理,但她心有天地,随性豁达。”

他曾想过,弱水三千,入他心者,为何是寻梦?

直到方才,他终于有了答案。

他明德守礼,行君子之风,但并不受礼法所缚,甚至连断袖谣言也不在意。他骨子里藏着潇洒自在,只因置身官场而刻意压制着,而寻梦的随性不羁由内至外,从不掩饰。

换言之,他与她是同一种人。

“心有天地,随性豁达……”宋芷容品味着话中深意。

“宋姑子,天地广大,望你可以走出这方池塘,走出心之牢笼。”言尽于此,江玄之告辞离去。

宋芷容怔怔地凝望着那抹潇洒的背影,仿佛年少的梦悄然远去,喃喃道:“江御史……”

江玄之折回厅堂,见宋不疑站在厅前的廊下,走上前唤道:“宋丞相。”

宋不疑凝视着阶下的一株兰草,沉声道:“江御史,可愿与我家结亲?”

“宋丞相……”

“你不必急着拒绝。”宋不疑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知女莫若父。什么思虑成疾,伤春悲秋,不过是表象罢了。她的心病症结在你,此病该称为相思症。”

江玄之沉默。

“我早知她心仪于你,并未加以阻拦,可你心智坚韧,对她的心意视若无睹。我深知感情不可勉强,见她在你那里受了委屈,便委婉地劝她放手。凭我的身份地位,不出意外总能封候养老,我女儿所嫁之人必定非富即贵,又何需苦苦痴缠于你?”

宋不疑叹了口气:“可惜她陷得太深,竟然因爱而不得染上了相思之疾。那时,我曾想过对你威逼利诱,碰巧你奉命出巡山阳郡,此事便暂时搁置了。”

宋不疑转头盯着江玄之。

江玄之拧眉道:“所以,宋丞相要对我进行威逼利诱了?”

“我虽老眼昏花,看人仍有几分能耐,威逼利诱于你无用。”宋不疑眯眼笑了笑,“可为人父者总舍不下女儿受苦。自从她患病以来,不再嬉笑,也很少说话。可刚才我在池岸见到她久违的笑容。江御史,你能成全我一片为人父之心吗?”

江玄之能感受到他的诚挚,也明白他的心情,可是他无法成全。他平静道:“且不说我心有所属,便是孑然一身,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宋丞相不觉得自己强人所难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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