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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梁台(4)

作者: 洛尘羽 阅读记录

他躺在干草堆上,翘着一只腿,姿态要多悠哉有多悠哉,完全不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罪犯。

相比之下,寻梦倒显得拘谨了。

短衣男子瞥了一眼蜷缩在角落的寻梦,主动搭腔:“在下郭百年,不知尊驾叫什么?”

寻梦托着布包,微微仰头,眼珠子上翻,露出眼下一片眼白。她不大想理会他,沉默片刻,没好气地回道:“寻无影。”

寻梦,字无影。梦这个字稍显秀气,所以她向来以寻无影自称。

“无影无踪,真是个好名字。”郭百年偏头瞧她,露出崇拜的神色,夸赞道,“哎,寻兄,你可真让我大开眼界,竟然敢打伤官差,使的是哪一招啊?可惜,我当时中毒昏迷,没有瞧见。”

寻梦埋着脸,一声不吭,一时冲动,竟然落得个弃市的下场。若是能重来,她一定待在旁边,乖乖做个缩头乌龟。当然,这只是她一厢情愿地想想罢了,有些骨子里的本性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郭百年见她不答话,默默躺平在干草上,双手枕在脑后:“我自认狡言善辩,但跟你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你数落江御史的三大罪状,真是妙极了。不仁不义不智,呵呵……真叫我忍不住抚掌了。还有最后那一踢,真是绝了,江御史脸色都变了……”

他越说越兴起,聒噪个不停,寻梦忍无可忍,蒙着布包说道:“你能消停一会儿吗?”

布包挡住了她的声音,但足以叫他听清。

原以为郭百年会知趣地闭嘴了,谁知他腾地转个身,定定地看着她:“消停什么?我说,你别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就算是弃市,那也是秋冬了。”

炎朝施行“秋冬行刑”的规定,除谋反、谋大逆等罪犯即时处死外,其他的死囚均待秋季霜降后至冬至前进行。

“我哪里生无可恋了?”她只是有些挫败,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一着不慎锒铛入狱,可怜柏梁台的柱子都不曾摸一摸,更别提为母亲寻药了。

眼见这人一脸轻松,嬉皮笑脸,她不由问道:“你不怕死吗?”

“怕啊,谁会不怕死啊?”他神情认真,没有半分的虚伪。

寻梦顿觉无语,明明怕死,还装得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真是能耐。

“可现在不是还没死吗?人早晚要死,还不照样吃喝拉撒。”他又翻了身,望着牢房顶部,颇为惋惜道,“可惜,我没钱赎免刑罚。”

“赎免刑罚?”寻梦忽然来了兴致。

“你竟然不知道?”郭百年怪异道,“你……不是长安人?”

“嗯。”寻梦没有隐瞒。

郭百年哈哈一笑,随即了然道:“难怪……”

难怪她如此英勇,敢殴打官差,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顿了顿,他又奇怪道:“不过,你说话倒是一口长安腔。”

说来也怪,寻梦的外祖父一口南越方言,但是她的母亲却是一口正经长安调。她自小喜欢母亲说话的调子,所以学得一口流利的长安语调。

郭百年乐呵完,正经地说起赎刑的制度:“炎朝赎刑有缴纳钱币,谷物,织物等方式,当官的还可以用俸禄赎罪,女犯有特殊的顾山之法,每月缴三百钱即可。至于具体罚赎数额,我倒不是很清楚,像我们这种弃市之刑,少说也要五十万钱。”

五十万钱!寻梦刚燃起的希望焰火又熄灭了。她身上的五铢钱所剩无几,不过事在人为,若是能出这个牢房,或许能想办法弄到五十万钱。

交谈这么一会儿,她心底的怨气淡去,也不再因弃市而郁闷了。人一平静,她的好奇心就冒了出来:“你为何要下毒陷害三江膳坊?”

郭百年沉默一瞬,漫不经心道:“江御史不是说了吗?一个利字足矣。”

寻梦不信,他看起来并不在意钱财,至少不是个会因钱财不顾性命之人。她探究地看着他,美眸晶莹如水,又灼灼如火,好像要将他伪装的外壳烧成灰烬,窥视他真实的心底。

郭百年受不住她这样的目光,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牢房内一阵压抑的静默。他忍了许久,终究忍不住,腾地坐了起来,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着寻梦微微惊愕的脸:“你从来没有缺过钱吧?”

他的话像问句,又像陈述,但寻梦默默点点头。从小到大,她过得并不富裕,但也从未缺过钱财。

郭百年的双肩微微一松,好像泄了体内大半的力气。他向后退了退,靠着墙坐在她的对面,幽幽说道:“当你缺钱的时候,一枚五铢钱,也值得你拼命。”

自认识他开始,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嬉笑,好像对任何事都不在意,潇洒又肆意。可此时,他脸上的认真和凝重,竟叫寻梦不忍去窥视。事已至此,下毒的缘由已经不重要了。

她咽了咽口水:“你……可以不必说。”

她由衷地发现,她也是可以善解人意的,比如这一刻。

偏偏郭百年不领她的情,他扯出一个痞笑,掩住了眼底的哀痛,无所谓道:“陈年往事而已,说说也无妨,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要命丧黄泉了。”

“我自小家贫,母亲生我难产而死,父亲独自拉扯我长大。在我五岁那年冬天,父亲因劳累而身染恶疾。我拿着家中仅剩的五铢钱去抓药,可店掌柜却因少一枚五铢钱,死活不肯卖给我,还将我赶出了药店。我无计可施,在医工的指引下,去山中找药,可惜找了好久都没有找齐,眼睁睁看着父亲就那样去了。从此,我成了孤儿,无依无靠。为了活下去,我偷钱打架闹事赌博,做尽了坏事。”

寥寥数语,道不清他的辛酸与苦难。他略去了很多细节,比如他苦苦哀求掌柜,仍得不到一丝怜悯,比如他独自去山中找药,历经多少荆棘险地,比如他与人打架闹事,不知几道旧伤添新伤。

郭百年偷偷瞄寻梦,想看她眼底的同情之色,却见她耷拉个脑袋,昏然欲睡,吼道:“喂?你不会睡着了吧?”

他从未对旁人讲过心事,好不容易开一次口,这人竟然当着他的面睡着了?

寻梦浑身一抖,猛然抬起眼皮,怀揣着歉意,讪讪道:“哪有?”

嘴上这么说,埋在布包下的嘴微张,不自觉打了个哈欠,当真是困了。

这声音虽轻,却准确无误地落进了郭百年的耳中,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这样都能睡着,不愧是敢与江御史针锋相对之人,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提到江玄之,寻梦不由白了他一眼,神色郁郁:“好好的,提他做什么。”

郭百年眉毛一挑,嬉笑道:“不如我们来聊聊这位江御史吧?”

“你觉得,我有心情提他?”若不是他,她如何会身陷牢狱?寻梦提也不想提他。那人端得一身温雅,行得一手计谋,不过是个阴险狡诈,斤斤计较的小人。

郭百年殷切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聊个乐子吧。”

寻梦再度朝他翻了个白眼,你不说话会死吗?

郭百年完全忽略了她的眼刀,兴致勃勃道:“说起这个江御史,那可是长安女子心目中的完美夫婿。”

“咳咳咳——”蒙着布包的寻梦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她想反驳来着,又觉得不妥,几番犹豫之间,被口水呛到了气管,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喉咙火辣辣地疼,脸色因咳嗽嫣红一片,幸好蒙着布包,旁人也看不清。

“我说,你这是嫉妒吗?这么大反应……”郭百年不知就里,以为她在装模作样。

寻梦缓了缓气息,喉咙有些涩然:“我用得着嫉妒他?什么完美夫婿?洁癖那么严重,谁要嫁给他,还不知是福是祸呢。”

寻梦不大了解洁癖这个病,但他的模样显然已经病入膏肓,不会与旁人有接触。谁若是嫁了他,或许要一辈子独守空闺。

“好像也有点道理。”郭白年十分认同地点点头,停了停又道,“不过,撇开这娶妻之事不说,他这人倒是个传奇。据说,他十八岁被陛下征召为博士,不到一年升任太中大夫,后来又改任京兆尹,短短两年成为御史大夫。这升任速度,真叫人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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